梧桐文学

世间相(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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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一件事的时候,把除这以外的一切别的事统统忘却。

一旦拿了笔写字,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纸上(《子恺漫画》六八页)。

纸放在桌上的水痕里也不管,衣袖带翻了墨水瓶也不管,衣裳角拖在火钵里燃烧了也不管。

一旦知道同伴们有了有趣的游戏,冬晨睡在床里的会立刻从被窝钻出,穿了寝衣来参加;正在换衣服的会赤了膊来参加(《子恺漫画》九〇页);正在洗浴的也会立刻离开浴盆,用湿淋淋的赤身去参加。

被参加的团体中的人们,对于这浪漫的参加者也恬不为怪,因为他们大家把全精神沉浸在游戏的兴味中,大家入了“忘我”

的三昧境,更无余暇顾到实际生活上的事及世间的习惯了。

成人的世界,因为受实际的生活和世间的习惯的限制,所以非常狭小苦闷。

孩子们的世界不受这种限制,因此非常广大自由。

年纪愈小,其所见的世界愈大。

我家的三头政治团中势力瞻瞻最大的,便是他年纪最小,所处的世界最广大自由的缘故。

他见了天上的月亮,会认真地要求父母给他捉下来(《儿童漫画》);见了已死的小鸟,会认真地喊它活转(《子恺画集》二八页);两把芭蕉扇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脚踏车(《子恺画集》一七页);一只藤椅子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黄包车(《子恺画集》一八页);戴了铜盆帽会立刻认真地变成新官人;穿了爸爸的衣服会立刻认真地变成爸爸(《子恺漫画》九五页)。

照他的热诚的欲望,屋里所有的东西应该都放在地上,任他玩弄;所有的小贩应该一天到晚集中在我家的门口,由他随时去买来吃弄;房子的屋顶应该统统除去,可以使他在家里随时望见月亮、鹞子和飞机;眠床里应该有泥土,种花草,养着蝴蝶与青蛙,可以让他一醒觉就在野外游戏(《子恺画集》二○页)。

看他那热诚的态度,以为这种要求绝非梦想或奢望,应该是人力所能办到的。

他以为人的一切欲望应该都是可能的。

所以不能达到目的的时候,便那样愤慨地号哭。

拿破仑的字典里没有“难”

字,我家当时的瞻瞻的词典里一定没有“不可能”

之一词。

我企慕这种孩子们的生活的天真,艳羡这种孩子们的世界的广大。

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

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

我想,假如人类没有这种孩子们的空想的欲望,世间一定不会有建筑、交通、医药、机械等种种抵抗自然的建设,恐怕人类到今日还在茹毛饮血呢。

所以我当时的心,被儿童所占据了。

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

玩味这种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

欢喜读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书,欢喜谈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话,可说是我的一种习性。

我从小不欢喜科学而欢喜文艺。

为的是我所见的科学书,所谈的大都是科学的枝末问题,离人生根本很远;而我所见的文艺书即使最普通的《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等,也处处含有接触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

例如我读了“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

,便会设身处地地做了思念故园的人,或江楼相忆者之一人,而无端地兴起离愁。

又如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便会想起过去的许多的春花秋月,而无端地兴起惆怅。

我看见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迷着,都忘记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们保住天真,独具慧眼,其言行多足供我欣赏者。

八指头陀诗云:“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

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

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

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

我当时曾把这首诗用小刀刻在香烟管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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