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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半透明暗红色油漆刷满了整只衣柜,家里所有家具都没有油漆,大多数系光板,少数有一层浅浅清漆……床铺系木凳上搁木板,两屉桌、椅子系公家啯家具印有编号……我细时总系在无人时打开啯只衣柜,里底放全屋人啯?衫。
?衫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镇属贵重物品,冇?衫啯大人细侬,一律穿加厚啯绒衣,卫生衣……或者烘手提烘炉,火笼……
烘炉,或者火笼,系啯样:细竹笼,篮球大细,拇指大啯窿,上头开只细口,下接一只细瓦钵,托住瓦钵细细密密竹编。
延伸到竹笼上方横跨笼口形成一只提手……笼里瓦钵装火炭盖住灰,去到歆哋就提到歆哋……相当于一件棉袄,冬天就无使穿棉袄?衫,手提火笼,人手一只……龙桥街防疫站时代,沙街时代,整条街整只冬天,人手一只火笼……无论老年抑或青壮年,但细佬哥不可以,细佬哥一凑近火笼,大人就要赶,“细佬哥身上有火,炕火笼就炕出病啯……”
熟人来串门直奔灶间,天冷时径,灶间系至好啯屋厅,主人使铁钳打灶里夹出几块木炭,或者揭开旁边一只废锅,里头有冷却木炭,添入客人随身火笼里,啯时径,火炭好过任何嘢……再多滴再多滴,够佐嘞够佐嘞……一个热情一个谦让……气氛浓厚宛如火笼里的炭火。
……我坐在屋厅四十年前木头发黑的椅子上,窗外有个女人大声唱歌,“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喔荷依嘿哟,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到太阳……”
《白毛女》里的歌,喜儿在山洞被大春揾到,两人向洞口行,洞口一束红光射入,合唱“太阳出来了”
。
到窗口向外望,见一个女人企停在街巷,一手拎住只桶,一只手捉件衫,渠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喔荷依嘿哟……”
渠细步趋行,特别细啯细步,渠啯膝头弯冇了,一边行一边按步子节奏喃叨:“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
唱歌渠可以唱得长句,说话只讲得两只音节……一个花白头发男子来接渠啯桶,牵渠回屋企。
几日来一直听渠重复喃叨,前一日系:“事业编制、事业编制、事业编制……”
今日系:“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
故事就开始了——
渠哋讲,就系阿只姚琼喂,就系渠,文艺队演白毛女阿只……阿个行在大街上人人要多睇一眼啯女人,我多次翻墙去睇渠排练,姚琼,令我仰慕、光芒四射,一个骨瘦如柴的怪异老女巫占领了啯只名字,容貌、身材、声音,一切面目全非……有脑瘤,开了刀,精神出了问题……安排在镇医院当清洁工。
沦落到最底层……但海宝和玉葵讲:“咩嘢最底层,我哋正系至底层,渠系就系清洁工,县医院几难入啯喔,好难好难,渠入了事业编制,有养老金、有医保,我哋都冇有啯。”
……八只样板戏,阿啲京剧,怪腔怪调……在广大粤语地区,我哋从来冇听京剧,京剧的腔调同我哋十万八千里,父辈祖辈曾祖辈,我哋啯历史,从来冇知阿啲北方啯嘢……
我只爱样板戏中非京剧的两个:《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社会主义红歌社会主义口号和社会主义标语,在无数的空间的时间里在我们宇宙的皱褶、缝隙……自小学三年级始,我就钟意这些插曲……抒情抒得清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若需要一只解放之歌,一只鼓动我们内心力量的歌,噉就系:“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冤仇深……”
节奏之铿锵,与内心力量共振之后放大数倍的能力,后世心灵鸡汤的总和难以抗衡……
时至今日,经历了几世几劫天翻地覆,坐在无限丰富多元的21世纪的屋厅,“太阳出来了”
,仿佛疯女人,仿佛某种欣喜,这欣喜接通了少女时期,在时间的至远处同至近处……
阿妈讲:“就系渠,就系阿个文艺队的姚琼啊……你冇记得了咩?演白毛女阿个姚琼,渠住文化馆时径我带你去过渠宿舍……渠揾我睇过病讲渠白带太多,人很累,忧生病……”
我谂起阿间屋地上啯砖头,灰色啯砖头有一块系松啯,**啯蚊帐竟然发黄了,床单系粉红啯,百货公司阿种,毫无特别之处……总而言之,丝毫冇像县文艺队大明星住啯地方……啯只至光彩夺目啯文艺队女队员,渠啯蚊帐床单使渠啯光芒黯淡了……
遥远的幼时记忆翻涌,四十年后……四十年后她变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奇怪的人,她挣扎行路,一只胳膊肘挎着塑料桶,她不能顺利完成一句话,要把一句话其中的某个词,重复七八遍十多遍才能接着往下说……她的语言能力和表达能力下降到三岁,不过她的歌唱能力神奇地保存下来,“太阳出来了”
,这些在年轻时舞台上的歌,舞台上雪花、山洞,舞台上模拟的太阳的红光,封存在她僵硬的半边身的某一柔软处,等住软啯活啯嘢穿越到渠僵硬啯半边身子里中……
姚琼几经周折当上了清洁工,县城的一代名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的绝对的女主角,她不是当别的地方的清洁工,而是当县医院的清洁工,那些充满病菌的病房,那些流着脓血的伤口,那些夹着消毒药水的恶臭,那些从人体腐败的器官上剥落的纱布、棉球,那些被扔在垃圾桶的已被污染的药品药盒剩饭……这些医疗垃圾年复一年地围绕着我少年时代的偶像,我感到深深的惊吓,感到世事无常感到命运……半身不遂的姚琼挎着一只菜篮子,她小碎步拖行,一边走一边大声数数,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她大脑里的唱机坏掉了……
我发出一声深切的叹息,痛惜兼悲悯……金枝玉叶终陷烂湴……但我错了。
海宝讲:啯只工作几好啯,人人都眼红。
我:一个医院的清洁工有咩嘢眼红啯,吃错药了怕。
海宝:吓,清洁工,事业编制啊,你都无知入编制有几难,睇病得报销很多啯,退休有养老金,无知几好……
养老和医疗是第一要紧事,纵是人生最低点,姚琼乘坐着这两块飞毯,仍然可供羡慕……在我大弟米豆和我二弟海宝一闪一闪的梦幻中,事业编制根本就是永远难以企及的……
隔篱邻舍大声打招呼,买菜回来呀,菜心几多银纸钱一斤,两文钱一斤,超市还抵手菜场上要三文呢,你买咩嘢空心菜啊,三文一斤敢贵啯……阿妈回到厨房,捞起浸好的碗,仲有粒焫手呢,焫得也爽逗。
一只一只叠好摆在消毒柜里……碗壁温温热热,宛如消毒柜里刚刚消过毒……
屋厅像模像样,有二十平米,套着八九平米厨房,又有卫生间三四平米(在厨房择菜做菜,在客厅看电视随时上厕所),烫碗,滚水冒着热气,等碗在滚水里浸住,等阿啲睇冇见但真切存在啯细菌在滚水里挣扎……
母亲大人啯屋厅永远虔诚,干干净净,经得起阿墩趴在地上揼来磨去……不过亦有乱筢邋处,矮柜台面铺满杂物,电话机、遥控器、盖住盖啯玻璃樽、瓷茶杯、搪瓷口盅、糖果盒、卫生纸、闹钟、一只苹果或番石榴或一只橘子,塑料篮里塞了乱七八糟塑料袋,铁罐玻璃罐挤成一堆,里面不知里中装咩嘢。
仲有深海鱼油,跃豆打香港带回啯。
闹钟,睇上去像影集啯厚本子、超市广告,仲插一面细国旗,红色鲜艳……
啯啲互不相干散旧嘢隔篱放电视——间屋厅最显著啯电器,视线嘅中心,大件嘢……啯件大件嘢啯另一边又放几只杯……宛若矮柜上生满散兵,不容敌人得空可钻……一只带盖茶杯、一只保温杯、一只玻璃杯,里面摆少量盐,仲有匙羹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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