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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也还是茫然。
也许,那仅仅是因我们那个小小的研究所的仓库里,恰巧有十多桶白油漆,而在那个岁月里,白油漆除了派作这类用场,也实在别无他用。
那白油漆书写的标语,字体是很遒劲的。
那是我曾经最尊敬的程师的书法。
当然,他是被迫去书写那条标语的,两年前他曾给我来信,深致愧意,并告知我那条标语已被彻底铲去,那堵墙重新刷过,不再有一点痕迹。
然而那条标语实际是漆在我的心上的,除非我这躯体陨灭,它将永存,并且永远显示着程师杰出的书法:“叶匪荷夫猖狂反对同志罪该万死!”
这两年里来访问我的人,几乎都要提出这个问题:“当年你是怎样反对的?”
我的回答总是令他们扫兴:“当年我并没有反对过。”
是的是的,我绝不是什么反对“”
的先行者。
十二年前把我揪出来,说我猖狂反对了,不过是因为查出来我在一九六〇年发表在报纸副刊的一首寓言诗中,有一句“青青的江水,颠倒着岸边的景物”
。
我向“专案组”
一再解释,当时我甚至不知道是谁,我怎么可能写诗“谩骂”
她呢?然而,他们有一个极为强硬的逻辑:“你为什么不写成‘清清’而写成‘青青’?!”
是的,我至今自己也还纳闷,当时为什么不将“青青”
写成“清清”
?……他们有了这样一首“反动诗”
作为我罪状的“主干”
,自然不难凑齐其他的材料,使我的“反”
行为成了一棵阴森森的大树,连我说过“歌剧《白毛女》是不朽的作品”
这样一句话,也被解释为“猖狂攻击同志培植的舞剧《白毛女》”
……啊,不必赘述这些,这些都还不是令我绝望的因素。
我在那个阴湿的傍晚之所以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因为冤屈难伸,甚至并不是因为被剃掉了眉毛,遭遇到非人的折磨,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我最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爱——父母对儿子的爱,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爱,朋友之间的爱,当然,还有最最浓烈而醇郁的情爱……
当我被囚禁在那间小屋中时,我的父母——一对老实而胆小的老知识分子——已经被用闷罐车运去了湖北干校。
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是些解放后毕业的大学生——也统统被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去了。
我昔日的朋友,特别是本单位的,也都同我划清了界限;当然,事后他们又都来找我,告知我他们当时所承受的压力,希望我一定谅解。
我也诚心诚意地一一谅解了他们。
然而当时的我,除了接受提审、批斗、侮辱、折磨,实在是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怜。
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上,我有什么必要继续生存呢?
亲爱的,有一点我得向你坦白——当我被揪出来之后,我思念得最多的,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姐姐……关于你,我只是偶尔在心中痛楚地闪出几个镜头,然后便强制自己关闭了记忆的闸门。
因为,我觉得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我同你之间的感情纽带,是最容易自动消亡的。
父母兄妹,不管他们将怎样对待我,我们之间也改变不了血缘关系。
而你,当时还不为单位里的其他人所知,甚至还不为我的父母兄妹所知。
我们是在六六年春天那个玫瑰色的星期日里邂逅的,我们在大疯狂般的世态中,从台风的风眼里寻找宁静的间隙,进行着我们的初恋……忽而我没有赴约,你当然很快便会打听出我被揪出的消息,你对我不必承担任何义务,我对你也不该怀有任何企求,我们犹如旋风中的落叶,虽然一时碰撞在一起,但终究会各飞东西。
所以,当我在那间小小的囚室中哀叹没有爱来慰藉时,对你是既无盼求也无怨愤的。
那个傍晚我决心死去。
当时我们那个单位已经有一支不小的劳改队,劳改队的成员都是经过轮番批斗以后戴上帽子的定案“牛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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