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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文莉说,我就讲实话吧,1990年,建军横死的一夜,我到春申厂的值班室,给他送了最后一顿夜饭,他就在我肚皮里,种下一个小囡。
费文莉摸了肚皮,我不敢看她,好像杀人案的一夜,没随时光飘散,隔了快三十年,回到忘川楼,带来死灵魂,播种,秋收,结果子。
费文莉说,娘家人劝我,这是一段孽缘,也是一个孽种,趁了还是螺蛳大小,偷偷去医院打掉,神不知,鬼不觉,更不好让建军爷娘知晓。
我说,建军哥哥,必定想留一个种子。
费文莉说,我也是这样想,但我被老娘拖走,送到普陀区妇婴保健院,两只脚翘了妇检台上,但我听到小囡在哭,不是楼上楼下的小囡,是我肚皮里的小螺蛳,还有建军在哭,从春申厂飘过来,咬我的耳朵,咬我的胸口,咬我的肚皮眼,我是惨叫一声,抬腿踢翻护士,捧了肚皮,逃出医院,我是横竖横了,要是家里人用强,我就寻死,一尸两命,魂归建军,一家三口,阴曹地府团聚,我娘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但必须给小囡寻个爹,给我寻个老公,我又不想诓骗人家,明明是建军的种,摊开来讲,我娘叫苦,天大地大,哪里寻这样的洋葱头接盘?你肯吧?我听了一惊,连连摇头。
费文莉说,除非男人天残,养不出小囡,我娘发动一家门,上穷碧落下黄泉,上海滩几百万男人中,真的觅到这样一个宝贝,我表舅小学同学隔壁邻居大侄子,年纪长我十岁,离过婚,医院诊断,死精症,断子绝孙,所以呢,他是无牵无挂,乘船去了日本,先在语言学堂拼命,阿伊屋矮凹撒西苏赛骚,学会日本鬼子讲话,打工赚了不少铜钿,我的照片寄到东京,信里讲清爽,已有遗腹子,寻觅良人佳偶,早日完婚,无婚房要求,只要一纸结婚证,给小囡落户口,他飞回上海见我,煞是欢喜,正月初一,两家在花园饭店办酒,我是披上婚纱,强颜欢笑,入了洞房。
我忙说,阿姐,入洞房就不讲了吧。
费文莉说,我偏偏要讲,洞房花烛夜,小军已从小螺蛳长成小黄鱼,新郎官虽有死精症,但不是太监,也能折腾我一夜,窗外鞭炮声声,我是眼泪水打湿枕头,暗暗打定主意,哪怕身子给了别人,自家一颗红心啊,一生一世,属于建军,来年热天,小军出生,手长脚长,眉毛鼻头,跟建军一式似样,我老公白捡一个儿子,并不见外,报户口跟了他的姓,我们母子留了上海,他回日本去了,同时打三份工,高田马场的居酒屋一份,新宿的中华料理一份,最后跑到风俗区,就是红灯区,打扫房间,收拾污秽之物,日元好赚,每月往上海汇钱,我的化妆品,儿子的尿布奶粉,样样比人家赞。
我说,蛮好。
费文莉说,好啥,我一个女人带了小囡,独守空房,工会主席瓦西里,缠了我不放,老公从日本飞回来,兴师问罪,一刀两断,劳燕分飞,我每趟过苏州河,过黄浦江,甚至过铁道口,就想狠狠心,告别这个薄情寡义世界。
我说,所以七十周年厂庆,阿姐唱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费文莉说,对了,等到厂长失踪,春申厂拆掉,我买断工龄,拿了十几万补偿,我老公虽然跟我离婚,但不是铁石心肠,他在日本打三份工,弄坏了身体,也拿着了身份,又念起我的好,便原谅了我的错,决定复婚,带我回日本,连同小军一道。
我说,为啥要走?费文莉反问一句,为啥要留?我是绞尽脑汁,无法回答。
费文莉说,最要紧是陪儿子,看他日长夜大,我们到了日本,从东京搬到仙台,开一家居酒屋。
我说,仙台好啊,鲁迅先生读书的地方。
费文莉说,是吧,但我没丢掉中国国籍,小军从小个头高,卖相好,读书也聪明,成绩顶呱呱,刚到日本两个月,我连五十音图都没学会,他就能听懂老师讲课,奥数拿了几只冠军,小学,中学,没一个老师不欢喜他,日本小姑娘给他写情书,真是吃香,我这当娘的有面子,小军考上京都大学,读了机械专业。
我说,京都大学不错,出了不少科学家,拿过好几只诺贝尔奖。
费文莉说,2011年,碰着东日本大地震,仙台离震中最近,海啸铺天盖地上来,人家提前逃了,我老公不舍得居酒屋,想带走收银台里现金,房子就被冲得粉粉碎,等到我寻回来呢,人在水里泡了三天,已经不成样子,马上拖走火化,日本和尚来念经超度。
我说,天有不测风云。
费文莉说,福岛核泄漏,仙台的居酒屋,再也开不下去,我便去了京都,陪儿子到大学毕业,三菱重工录取了小军,叫他到东京上班,但我们娘俩商量,决定回上海。
我说,有眼光。
费文莉说,我捧了老公的骨灰盒,在上海买了墓地,落叶归根,小军争气,进了中国商飞公司,现在造大飞机呢。
我说,赞啊。
费文莉喜不自禁,眉开眼笑说,是的,已经有几架飞机上天了,小军到底是建军的骨肉,爸爸是造汽车机械的工程师,儿子做了造飞机的工程师,儿子终归要比爸爸有出息,就像你也比你爸爸有出息。
我不出声了。
费文莉又说,我回到上海几年,不想跟春申厂老同事联系,最近才晓得,神探亨特走了,建军的案子,到底还是没破。
我的后背直起来,放下车窗,冷风吹进来,我问,阿姐,建军死在啥人手里?风撩起费文莉的大波浪头发,几根银白发丝,穿过她的眼门前,眼角绽开千百条细纹,像密密匝匝针线。
她的眼乌珠沉下来说,不晓得。
我说,不是怀疑你。
费文莉说,我可以吃烟吧?我说,可以。
费文莉掏出烟,自己点火,慢慢吐出烟雾,旋即被风卷走,薄荷味道,蛮淡的。
费文莉说,建军到底死在啥人手里?我要是晓得,哪能会等到今朝。
我撑了胆子,终归问出来了,阿姐,你跟张海有过联系吧?费文莉说,你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
费文莉说,我去日本十几年,加上回来的六年,没跟张海联系过,也不想再见到他。
我说,为啥?费文莉说,这种事体啊,过去就过去了,就像这支烟,最赞的部分都烧光了,吸到肺里,吹到风里,烧到过滤嘴,留了香烟屁股,还有啥用场?费文莉开门下车,右手中指跟食指,夹了香烟屁股,走到苏州河边,对面是春申厂旧址,现在立了高楼,万家灯火,好像悬浮银河上。
她拦下一部出租车,走了。
当夜,我早早困着。
天还没亮,手机闹钟先响,不晓得啥人调的,我的火气蛮大,无处发泄。
我乘公交车出门,早高峰,人挤人,坐了五站路,下来有点陌生。
我走进一栋楼,电梯乘到顶楼,再要往上走,却是一道扶梯,笔直竖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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