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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坐在石凳上,全然懵了,不知道汤胖子是说了自己什么坏话——虽然知道张老娘做的事情见不得人,可是她父亲又怎么得罪了这些苏州班子?也没有哭,忍耐着站起来,恭敬相问:“我年纪轻,不知到底什么地方犯了忌讳,沈先生何妨直说?”
穆藕初见他面有怒容,也站起来了,这会儿他妈的还不知道金会长跑哪里去了!
愕然问道:“月泉这是为什么生气?他不知道,我也不懂,你好歹说出来。”
“为什么?穆先生,我是从来没跟你诉过苦,也没跟你说过洪福班是怎么倒的。”
沈月泉指着露生含怒道:“要说苏州坐城四班风流云散,就有他师祖的一份力!”
原来二十五年前,昆曲最红者是四大班为首的洪福班,张老娘的爹张小福——当时还叫张明芳,在这个班子里唱旦。
班主是个坤伶,当家红旦,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一身技艺倾囊相传,一来二去,两人虽然差了七八岁,居然就有些情愫了。
谁知这个张明芳狼心狗肺,学得红了,把班主弄大了肚子,自以为从此独占鳌头。
当时大家已经看不惯张明芳,只是夫唱妇随,无话可说。
不料班主有些本事,生完孩子,体态嗓音恢复如旧,走红更胜往日,还得西后传召入宫表演——张明芳是连媳妇也妒忌的人,见她生了孩子还是当红,心里已经又嫉又恨,更深知此次入宫,谁担大戏,谁就是名角了!
因此狠心把老婆嗓子弄哑,自己冒名进宫,这一回搭上了另一个唱生的坤伶,干脆招罗了一干琴师笛师,把妻子留在苏州,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洪福班就此散了,之后虽然又和大章大雅搭班,到底一蹶不振。
那位坤伶班主失了嗓子,又失丈夫,连孩子也没有,成了疯子。
这件事苏州艺人谁不知道?都骂张明芳忘恩负义,着人追打他,张明芳也自知理亏,改了个名字叫张小福,天津躲了几年,渐渐地不闻消息。
事情过去了,仇还记着,这样家风师门,能养出什么好徒弟?起初汤飞黄说他可能是张小福一脉,还不大相信,等露生自己一说张小福的名字,还有什么抵赖?
这里把前因后果一说,露生也呆了,沈月泉当年是亲眼看着这事儿出来的,心中万分厌恶,见露生好像不知情的样子,冷笑道:“这些事情,你师父当然没脸告诉你。”
露生嗫嚅道:“我自从出了班子,许久不见我师父了。”
“那不是自然!”
沈月泉冷声道:“你师祖一门相传的忘恩负义,自然也有你这种徒弟,飞上高枝就把师父忘在脑后!”
露生百口莫辩,菊坛最重师门,没有徒弟单飞就不顾师父的道理——可自己这种情形不是这个道理啊!
张老娘是教了他戏,可是张老娘让他做的事情,哪一点配叫师父?要是说出来,岂不是把自己过去做娈童的事情也都都抖出来了?一时间真是欲哭无泪!
知道自己从此是在昆曲这块撞了南墙了,不知如何是好,哭了又恐怕汤胖子得意,忍着眼泪,旋身向穆藕初道:“穆先生,既然是这样,我的确不配在这里说话,今天叨扰了。”
穆藕初真是一个头变两个大,他心里只愿大家同心协力,谁想到里头还有班子的仇怨?也难怪这个白老板艺出全才,原来师祖是当年洪福班教出来的!
把沈月泉连哄带劝,沈月泉只是冷淡:“穆先生要请他,就请自便,我们从此回苏州去,虽然戏子下九流,也知道情义两个字的分量,当年大家立过誓的,要给洪福班班主报这个仇,今天贼人已死,仇是报不得了,要我们跟他徒孙携手做事,却是万万不能!”
汤飞黄也在一旁冷嘲热讽:“旧事是旧事,咱们只论眼前,别管你师父家风如何,到底是你师父,你这登了高枝就忘本的德行,怎配和沈老共掌传习所?你还知道你师父现在是死是活?”
“他知不知道,关你屁事?!”
这一声怒吼把大家全都惊住了,金求岳不知哪里冒出来,嘴上叼着烟,一脚把汤胖子踹下石凳:“这里都是艺术家,他们说话是他们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挤在这里放屁?!”
,!
难,他是心上一热,想把认识的昆曲人才都聚集起来,没想到触了沈氏兄弟的不悦。
一群人各怀心事,只有白老板若无其事,露生看沈月泉手边那支短笛,轻声问:“沈老先生这支笛子,好像是湘妃竹的?”
沈月泉说到笛子,面色稍霁:“这个自然一看就知道。”
露生附和道:“妃竹柔润,配昆是最好的。”
沈月泉有心考考他:“苦竹、紫竹又如何?”
露生抿嘴儿笑道:“紫竹沉稳,与皮黄相宜,苦竹高亢,脆如胡琴,听说北边小戏爱用苦竹笛子,我见识少,没有细听过,不过京腔快板里,也肯用苦竹。”
沈月泉淡淡一笑,微微颔首。
穆藕初心中大呼侥幸,好在白老板性情柔和,也亏得他软弱,待前辈都是恭敬有加,无话也找些温柔话说,又看他小手一直在桌子下面按着金会长,心道这白老板虽然不知唱得怎样,心思却很玲珑,难得他这样委曲求全,全了大家的体面。
不禁好感又多一分。
他有意拉拢露生和这些旧友的关系,就将山路上露生议论旦腔生腔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往日我们在这里拿笛子唱琴挑,不就是这个道理?”
又看沈月泉:“月泉不要看他年轻,他在戏上还是很有修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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