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秋之牢狱(1 / 2)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



书源:GWJYC



OCR:kratti



一校:kratti



1



这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的故事。



淋湿柏油路和草木的冰凉水声把我惊醒。



下雨了,早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了进来。



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静听窗外的雨声,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该起床去学校上课了。



我是东京四年制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走出玄关,发现雨已经停了,淋湿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十一月的朝阳,仰望天空,一派秋高气爽。



上完上午的课,我和好朋友由利江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每天我都会和由利江相约一起吃午餐。



由利江吃着咖喱,告诉我星期天和家人一起去海钓的事,据说他们在堤防钓到四尾六线鱼。



两点回到公寓,看了向图书馆借的杂志后,窝在暖炉桌里看电视,突然感到一阵微寒。



有时,我的背部一直到脖子这一带会有寒冷的感觉,这跟气候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称之为微寒,但这不是普通的寒意。那种感觉,就像有一条直径一公尺的巨蛇悄然无声地从我背后爬过。



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笼罩在一片奇妙的寂静中,有一条巨蛇在我的房间。



夕阳从窗帘的缝隙流泻进屋内。



我从抽屉里拿出万宝路烟和烟灰缸,平时在外面我都不抽烟,就连由利江也不知道我抽烟这件事。



把CD放进迷你音响开始放音乐,我连续抽了两支烟。



微寒渐渐消失。



音乐和烟奏了效。



从千叶的高中毕业后,我在东京独立生活将近两年。一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音乐社,但很快就厌倦退社了,之后,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的。



我检查了冰箱,很好,今天不出门采买也没有问题,用冰箱里的剩菜就可以打发。我洗了米,用猪肉炒高丽菜,最后淋上酱油。



饭后洗完澡,就上床睡觉了。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就这样画上了句点。



翌日,我走进教室上社会心理学的课,但一个陌生的老教授走进教室,开始上经济学的课。教授似乎没有察觉他走错教室了,四周看起来很陌生的学生也都默默地抄笔记。



我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茫然地听着经济学的课。



在学生餐厅吃饭时,由利江聊起她星期天去垂钓的事。



我听了四分之一,忍不住插嘴说:



“等一下,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



由利江说话的内容和说话的样子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由利江讶异地探头问:



“是吗?什么时候?”



“昨天啊!”



“昨天?昨天我们根本没见面。”



“有啊,就在这里。”我看着由利江的咖喱,笑着说道。



“昨天星期三的时候,你也一边吃咖喱,一边说这件事。”



“昨天是星期二。”



“不是,昨天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四。”



“今天是星期三啦!”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发现由利江说的没错,今天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怎么可能?今天太奇怪了,除了我以外,所有事都怪怪的。



“你是不是记错了?”由利江得意地笑道。



“星期三是昨天。”



我毫不退缩。



我和由利江争论了一番,我坚持昨天是星期三。同时,把我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和上错课的事也告诉了她。



最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我过了两次星期三。由利江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你应该是时光倒转了一天。”



“嗯。”我偏着头。的确可以这么解释。



“太厉害了,如果是真的,你可以上电视了,重复过着十一月七日星期三的女人。这么说,今天下午会发生什么事,你统统都知道啰?”



“我没有统统知道。”我回答说。昨天我根本不知道同一天会重复出现,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就连新闻报导也没有看。我不仅没有统统知道,甚至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宝贵体验。



由利江用既好奇,又同情的复杂表情看着我。



“啊,我好像看过哪一部电影里有类似的剧情。”



我和由利江在车站前的甜甜圈店聊了一阵后便分道扬镳了。



那天晚上,我在附近的回转寿司店吃了八盘寿司才回家,平时我是不可能一个人去吃回转寿司的,因为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但唯独今天会想要庆祝一下这个小小的奇迹。



我把吃完的盘子叠起来时,思考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我并不知道以后的事,我的时光只倒转了一天,而且,这一天也即将结束。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惆怅。



*



翌日,我听到雨声醒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开手机确认日期。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



又回来了。



早知道昨晚在回转寿司店应该多吃一点高级寿司。



我还是走去学校。



我无意上课,在合作社买了书,坐在长椅上看书打发时间。



由利江把昨天说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吃着咖喱,准备说垂钓的事时,我必须从头告诉她时间反复的事。虽然我面不改色,内心却觉得她烦不胜烦,她的反应和前一天相同。



“太厉害了,如果是真的,你可以上电视了。这么说,今天下午会发生什么事,你统统都知道啰?”



眼前的由利江和昨天的由利江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不同?我呆呆地望着由利江的脸。



“对了,”由利江说:“蓝,你不用做什么事吗?”



“要做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但你之所以回到昨天,应该有什么动机或目的吧?嗯,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回到过去好像是为了拯救某个人。”



我摇了摇头。



动机和目的……



我不是凭自己的意志重复过同一天,当然不可能有动机和目的。



昨天晚上从寿司店回家后,我很认真看新闻,所以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但并没有什么只要凭我的一己之力就可以阻止的杀人事件或车祸事故。即使有这种事,我也不认为回到昨天是为了让我打电话给素昧平生的人提出忠告。



我想……应该是某种意外,让我毫无目的地重复秋季的这一天。



晚餐订了披萨。我叫了一个中号的外送披萨,一个人吃得精光,冰箱里还剩下只用过一次的猪肉和高丽菜,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仔细回想一下,就发现有很多不确定的事。我到底是吃过,还是只是有吃过的记忆?既然东西都还在这里,以客观的角度来说,应该只是有吃过的记忆而已。



我在泡咖啡时,怔怔地思考着。



如果明天又是星期三怎么办?



我在心里问老天爷。



我到底做了什么?这是什么惩罚?是诅咒?还是我的脑袋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人回答我,强风吹来,院子里的树木摇曳,房间的日光灯闪烁着,远处传来狗吠声。



微寒上身。



如果今天不睡在家里,去其他地方,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吐着烟思考着。如果环境改变,或许星期三就不会重复了。对了,我可以去由利江家。



之前,我曾经去由利江家住过好几次,她住的那栋公寓有自动门禁系统,算是很高级的学生套房。



我立刻打电话给由利江。



由利江在电话中的声音比白天冷漠。我拜托她说,我一个人在房里思考重复星期三的事,觉得很害怕,所以想去她家住一晚。



由利江嘿嘿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男朋友在这里。”



我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说:“原来是这样,我才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提出这种要求。”然后挂上了电话。



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由利江有男朋友这件事。听她聊和家人一起垂钓的事时,我还在心里想,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吧。我一年级和她同班,之后就成为朋友,认识差不多两年了,但总是很自然地避开这一类的话题。



由利江以前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她有男朋友这件事。



我并不是想要打听由利江不想谈的事,但我们既然是朋友,她是不是太见外了?



或者,对由利江来说,我根本不算是她的朋友……如果是这样也无所谓,因为其实我也没有把她当成朋友。只是因为怕孤单,所以才和她交往……我只是在利用她。现在回想起来,她会相信我重复过着星期三这件事就很奇怪,如果换成是我,我就不会相信。也许她现在和男朋友一起在笑我……



我情绪低落,执拗地思考着这些无聊的事。



晚上九点多,我换了衣服出门,一直窝在家里,心情只会越来越沉重。



既然遭到由利江的拒绝,我根本无处可去,于是决定租录像带回家看。我摇摇晃晃地走在街灯映照的街头,突然想到:



如果我在外面晃一整晚,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我一整晚都不睡,十一月七日就不会再出现了。嗯,值得一试。



今天就不睡觉,在外面晃一整晚吧。



我坐在吸了夜晚潮气的公园长椅上抽烟,突然全身发热。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昏暗公园。脚趾尖和膝盖突然暖烘烘的。



为什么?肉眼看不见的温暖薄膜将我裹住,隐约感受到犹如柔软毛毯的触感。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肉眼看不到的毛毯触感突然变得强烈。啊,这是梦,我心想。有一半的意识知道我正在公园,但另一半的意识告诉我,我正躺在被子里。



处于意识边界的危险拔河并没有持续很久。



脚下的大地顿时变成黑暗的沼泽,我仿佛融化般沉入了温暖的那一侧。



我拉开毛毯坐了起来。



早晨了。我在自己的房间听着雨声。



我回想起前一刻在公园长椅上抽烟的事,却没有真实感。



我确认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穿着灰色的运动裤和T恤。那是我在家里穿的衣服。妆也卸了。



我目瞪口呆,脑筋一片空白,好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



即使不用看,我也可以预料,但还是看手机确认了今天的日期。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六点二十三分。



*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还在持续。



起初我还计算今天是第几次重复,但渐渐就搞不清楚了。因为除了自己的记忆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回到早晨的状态,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如果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一切就合理了。我根本无从确认今天到底是第七次的十一月七日,还是第八次的十一月七日。



有一件事很奇怪,当同一天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就会觉得世界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十一月七日以前的历史和包括我在内的人类记忆,都是为了欺骗世界而巧妙制造出来的虚假幻象,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有十一月七日而已。



有时候我不去学校,在街头闲逛;有时候即使去了学校也不上课,坐在长椅上发呆。



我不再和由利江一起吃饭,她是整天重复说着同一件事的人偶。



所有人都一样。每天中午,我就走出校门,随便找一家餐厅吃饭。



我可以去赌博,也可以乱买东西,我尝试过所有的事。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去买东西,但到了翌日早晨,想穿刚买的漂亮大衣,或是想听CD时,那些东西却全都不翼而飞。无论买什么东西,只有在晚上之前是属于我的,第二天早晨就像烟雾般消失了,钱又会回到钱包里(或是账户里)。



我决定去看遍所有正在上演的电影和戏剧。为了避免乐趣一下子就用完,我控制在三天看一次,而且只要是喜欢的,就会一看再看。



有一天,看完电影后,我走进住家附近,就是车站前闹区一家名叫“林檎屋”的咖啡店,点了一杯气泡酒,独自喝了起来。



十一月七日。幸好不是搭前往北海道的渡轮晕船的日子,幸好不是宿醉的日子,幸好不是参加亲人葬礼的日子。



我很幸运。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种人是绝对不能知道某一天会一直重复的这件事吧!有明天才有希望,月历上的每一天都是十一月七日。圣诞节、新年、新学期和春天的绿芽、初夏的风都不会再出现。



世界确实在改变。



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会结束?



泪水夺眶而出。



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思考,但认真思考自己目前身处的状况时,不禁心乱如麻。



一个身穿西装的陌生男人坐在我旁边,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激励我,我一个劲地哭泣。



结完帐走出店里,刚才激励我的上班族追了上来,说要用出租车送我回家。



我婉言拒绝,上班族很干脆地放弃,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走在夜风中,温暖的毛毯裹住我的身体,时空跳跃到早晨。



2



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机。



根据我的脑袋那靠不住的计算,应该是第二十五次或二十六次的十一月七日。



那天,我在大学校园的长椅上,看着中途经过书店时买的文库本小说。我很喜欢那张放在染成黄色的银杏树下的长椅。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当我即将投入文字的世界时,有人问我。



抬头一看,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他的脸颊削瘦,皮肤很白,身上穿着皮外套,眼神充满理智。



我不认识他,紧张的情绪令我有点呼吸困难,我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坐在我旁边。也就是说,这件事代表了一个事实。



“好,请坐。”



年轻男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你在看什么?”



“嗯?这个吗?”我把包了书套的书放倒在腿上,傻傻地回答说:“是书。”



“嗯,我知道你在看书,”年轻男子苦笑着,“是什么书?我这样问会不会问太多了?”



我阖上书本。



“是肯恩·格林纳达的《回放》〔注:肯恩·格林纳达(Ken Grimwood)的《回放》(Replay),讲述一个男人总是在四十三岁死去,醒来时又回到十八岁的故事。〕。”



“真的吗?”



我手上拿的的确是肯恩·格林纳达的《回放》,描述一个男人的人生重复好几次的故事。



“简直就是最佳写照嘛,原来你正在研究。”



“你是……”



“我和你一样。”



年轻男子打了一个呵欠。



“每天都是十一月七日,真是烦透了。”



我拼命克制着即将流下的泪水和想紧紧抱着他的冲动。他简直就像是在精巧的智能机器人世界中出现的唯一一名人类。



“我第一次遇到和我一样的人,”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我差一点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叫隆一,我的十一月七日已经重复了五十次,你呢?”



我瞪大眼睛,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我才二十五次而已。”我看着那个自称是隆一的年轻男子的脸,突然忍不住问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重复这一天吗?”



“回放者,”隆一说:“我这么称呼重复过着同一天的人。你之前不是去那家叫‘林檎屋’的咖啡酒吧喝酒吗?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你坐在吧台角落的位置……一边哭,一边喝酒。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摸着你的背安慰你,所以特别引人注意。第二天,我在相同的时间又去了那家店,结果发现吧台角落的位置空着。于是,我才发现你。因为照理说,那家店的客人应该和前一天完全相同,所以我知道那个哭泣的女孩和我一样,也是回放者。”



隆一继续说道。“因为找你很困难,我几乎快放弃了,所以只是注意看公车站或是车站前,心想可能会在哪里巧遇你。今天我在车站前发现你时真的很高兴,不好意思,我是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的。”



“谢谢你找到我。”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隆一告诉我,还有其他人。



“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们,你跟我一起去吧。”



路上的时候,隆一告诉我他对重复现象的看法。



“我认为是很罕见的自然现象。”他语气坚定地说:“天体的运行也一样,绕着圆旋转不正是事物存在的一种基本方式吗?就连河流有时候也会发生漩涡。”



“那十一月八日不会来了吗?你觉得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吗?”



隆一偏着头想着。



“不知道。犬饲先生说,绝对还会出现……嗯,如果问我相信哪一种,我应该也是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吧。”



“犬饲先生?”



“就是我们等一下会见到的回放者之一。总之,十一月七日重复出现是很自然的事,不需要特别在意。”



隆一继续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想……如果从宇宙大爆炸至今的宇宙历史算是一天,那么人类只是在零点零一秒前出现在地球上。谁都不知道伟大的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用怎样的方式运作的。时间或许每隔三千万年就会重复五千次,之后再继续往前推动,在白垩纪或是寒武纪都曾经有五千次重复的日子,即使调查地质层也无法了解真相。也许这只是人类第一次遇到时空原地踏步的状态,然而对整个历史洪流来说,根本不足为奇,也许过一段时间,又会正常运作了。”



“你真乐观!”



“这样日子比较好过,否则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



隆一走出校门后,拦了一辆出租车。



3



我和隆一在公园入口前下了出租车,那个公园很大,我们沿着两旁种着染上秋色的榉树和橡树的小路,来到广场。



一个男人坐在喷水池前的长椅上,他头顶牛仔帽、戴着约翰·伦农般的圆形墨镜,留着胡茬。



隆一走向那个男人,我跟在他身后。



“犬饲先生。”



牛仔帽男人抬起头。因为他戴着墨镜的关系,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慢条斯理地说:



“嗨!隆一,带女朋友来吗?”



“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我在找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在那家酒吧看到的……A大的学生。”



“我叫犬饲,你好。”犬饲先生向我伸出手,“你也……终于发现了休憩的喷水池,恭喜啊!”



我自报姓名,和他握手。猛然发现周围渐渐聚集了很多人,大约有十五人,不分男女老幼,从国中生到老人都有。



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淑女牵着穿了衣服的贵宾犬走上前来。



“我说隆一啊,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呢?”



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向我发问,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姓名和跟隆一来这里的过程。



他们都是回放者,我逐一认识了这些受困在十一月七日的同伴。



有人问我:



“小蓝,今天是你的第几次?”



“今天应该是第二十五次还是二十六次。呃……犬饲先生呢?”



犬饲先生点点头。



“我喔……第几次呢?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五十次之后,我就懒得再计算了,反正早就超过一百次了,我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是五次还是五十次,反正都是同一天。”



在和隆一聊天时我就发现,每个人重复十一月七日的次数各不相同。因此,没有人知道十一月七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复的。我们无从得知,到底是最近才开始的,还是从遥远的太古时代就已经发生了。



犬饲先生看向一个身穿运动衣,戴着棒球帽的老爹。



“大家都叫他长老,他比我更久,听说早就超过五百次了。”



长老察觉了我们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他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除了重复的次数以外,他的外貌也很符合长老的称号。



“你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小妹妹,你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呃,请问你已经重复五百次了吗?”



“不要这么想,”长老摇着头笑了起来,“这是上帝给我们的考验,所以要努力积德。”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子挤了进来,一只手上拿着梅酒。



“长老先生,这可能不是考验,而是上帝给我们的犒赏。”



“端看每个人要怎么想啰!”



过了一会儿,聚集的十五人渐渐三五成群地离去。



“午餐时间到了,我们也走吧。”



犬饲先生站了起来。



隆一告诉我:



“大家通常会在上午到中午一点左右聚集在这里,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解散了。”



我问:



“这些人是全部的人吗?”



“有些人今天没有来,但还是很少吧?”犬饲先生笑了笑,“如果认真找,应该还可以找到,如果你在住家附近发现同伴,可以告诉他们这个公园,不然他们一定觉得很孤单。”



虽然每天都在网络上和车站内的公布栏上留言,但人数还是没什么增加。犬饲先生说。



我们三个人走进一家中国餐厅,围坐在圆桌旁。犬饲先生利落地点完了菜。



“请问,其他人呢?”



“各自行动啰!有人回家,也有人去其他地方玩,不过笹冢太太认为,大家应该集体行动……因为北风伯爵会不时出没。”



“北风伯爵?”



犬饲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隆一。隆一绷着脸,没有说话。



“你没有看过白色的东西吗?”



“没有。”我偏着头。



“是吗?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犬饲先生告诉我他遇到北风伯爵的事。



*



我是在涩谷百货公司七楼餐厅吃饭时,第一次看到北风伯爵。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窗外。



那个身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视野角落,出现在涩谷纷扰的街头。



只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那是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是莫名的白色异形,就像是披着亮闪闪白色薄布的妖怪、身穿婚纱的新娘、巨大的海天使〔注:海天使(clione limacina),也称为流冰天使,为寒琳生物,属于深海浮游性软体动物,分布于南、北极和日本北海道北端。〕、晴天娃娃。



那个身影在杂沓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我隔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纯白的身影。



那时候,我重复的次数大约十五次左右,也不知道回放者都聚集在公园的水池前。如果那时候就结识这些同伴,就会知道大家称它为北风伯爵。



但那时候我都独来独往,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那个讨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走在大街上?



我发自内心地庆幸白色异形离我很远。



街上的行人完全无视北风伯爵的存在,他们应该看不到吧。北风伯爵也完全无视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它走路比人的步行速度快很多,以几乎没有摇晃的直线动作斜向冲过人群。如果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踩在滑板上,但北风伯爵的脚下没有任何东西。北风伯爵经过后,人群一下子会分开数秒的时间,好像被刀子切开一样,行人都会不知不觉地避开北风伯爵。



北风伯爵以扭曲的S形路径来到车道上,然后消失在的高架轨道下方。



北风伯爵出现在视野的期间,世界上的光好像减少了百分之三十,耳朵听到的声音也少了百分之六十。



等到北风伯爵从视野消失,光和声音重新回来时,我已满身大汗。



*



“差不多就是这样,那天之后,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不安全。”犬饲先生总结道。



“是喔。”我吃着海蜇皮和叉烧冷盘,津津有味地听着犬饲先生的话。



“我听到公园的人都称之为北风伯爵或是白人,才知道大家都看过,总算放了心。”



“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我是说那个……北风伯爵,不是人类吧?”



“不是人类。我不太会描述,总之,会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之后我又看到好几次,但不会常常看见,有时候在马路对面呼啸而过,有时候会钻进大厦的缝隙。”



“异次元的生物。”隆一插嘴说。



我问隆一有没有看过北风伯爵。



隆一轻轻点头。



“我也看过,不瞒你说,在我亲眼看到之前,根本不相信。基本上,我不相信幽灵或是幽浮这类东西,但不久之前的某个傍晚,我在河边看到了北风伯爵。那天我坐在堤防上,结果看到就像犬饲先生刚才说的,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飘过芦苇,飞越荒川的河面,感觉好像悬在半空中。当北风伯爵经过后,水面上出现一道水痕。北风伯爵当然不是人,而且不属于这个世界,才能完全无视地心引力这种东西。的确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人类害怕‘未知’和‘看起来有智慧的东西’,这是人类的本能。虽然不知道北风伯爵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不想遇到。”



“当然是坏事,”犬饲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好事,大里先生、渡边弟弟和志津野小姐去了哪里?”



一片寂静。



“公园里不是有不少回放者吗?”隆一向我解释,“到目前为止,有几个人消失了,有人说是被北风伯爵抓走了。”



犬饲先生盯着桌上的菜肴。



“它是一个一个个别攻击的,因为我们可以看到那家伙,所以那个家伙要教训我们。”



“不过没有证据……他们消失不一定是北风伯爵干的。”



“我认为是它,长老也说绝对错不了。”



“长老的确重复很多次了,但并不一定什么事都知道。”



我呆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有点纳闷,插嘴问道:



“呃,请问消失是指他们不见了吗?”



隆一默默地把春卷放进嘴里。



犬饲先生转头看着我,抓了抓头。



“算了,难得小蓝今天刚加入我们,先不聊这些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混到很晚,还去了新宿好几家居酒屋。



这次的邂逅是一个转机。



我不再孤单。



4



公园的喷水池前成为我很重要的地方,只要去那里,就可以遇到同伴,去了几次之后,我认识了所有在那个公园出没的回放者。



起床后吃完早餐,我不再去学校,而是直奔公园的喷水池。



回放者五花八门,有家庭主妇、公务员、音乐家、国中生、自由业、上班族……每个人都放弃了原本的职务和生活来到公园,如果不是同为回放者,我和大部分人不可能有交集。



我们见面打招呼、聊天之后,通常会一起去吃饭。有时候,所有聚在喷水池前的人会一起去吃饭,有时候和年龄比较相近的犬饲先生、隆一,还有几个比较谈得来的人一起吃午餐。



一旦变成回放者,就等于暂时离开了自己原有的社会角色,即使彼此年龄有差距,也可以轻松来往。我们就像是大船沉没后,一起挤在救生橡皮艇上努力生存的战友。



吃完午餐后会先解散,有时候会直接回家,有时候会继续吃吃喝喝。



十一月七日仍然持续着。



*



不久之后,笹冢太太不再来公园报到。笹冢太太四十多岁,个性很直爽,她不再打理家务事,几乎整天喝酒。我第一次来这里时,那个手上拿着梅酒说笑的人就是她。



大家知道笹冢太太住在哪里,于是决定一起去看看。虽然觉得根本没必要全员出动,但回放者整天都无所事事。笹冢太太住在朝霞市的住宅区,按了门铃也没有回应,我们心情沉重地站在她家门前。



拜托,赶快开门。我凝视着门把祈祷着。如果笹冢太太可以打开门,手拿啤酒笑着说:啊呀,怎么大家都来了。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听到那个国中二年级的女生久美轻声地问别人:



“该不会是伯爵吧?”



“还不知道,她可能只是出去买菜而已。”



我们在她家门口等了很久。因为十几个人站在马路上太引人注目,于是,我们留了一张纸条,写着:“大家很担心你,请你务必来公园一趟。”塞在门缝后才离去。



然而,笹冢太太始终没有在公园现身。



长老说,他知道笹冢太太去了哪里。



“你们不用担心,笹冢太太受到了上帝的召唤。”



我问长老:



“召唤……到哪里去?”



长老露出笑容。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十一月七日的另一头,十一月八日,那位太太去了十一月八日等待我们,过一阵子时机成熟了,我也要去十一月八日见她。在那里,上帝会给每个人分配好工作,只要准备妥当,就会派使者来接我们,那个使者就是北风伯爵,它是上帝的使者,所以不用畏惧,该来的时候就会来,不来的时候等也等不到,不必放在心上。”



长老之前说,上帝要考验我们,所以让我们成为回放者,只要行善积德,有朝一日,就可以去十一月八日。如果利用这种重复的日子做坏事,就永远走不出十一月七日。



没想到十一月八日竟然变成如此梦幻的未来,这让我忍不住叹息。



十一月八日到底是晴天还是雨天?会冷吗?总觉得十一月八日突然变得闪闪发亮。如果笹冢太太去了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们还在这里,就代表笹冢太太前往的十一月八日并没有我们啰?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十一月八日这个日子?



和久美交情不错的笹冢太太消失后,久美加入了我们这个小圈圈,虽然久美还是照样来喷水池,但总是无所事事,于是犬饲先生就邀她加入我们。



我们一起去打保龄球后,立刻变成了好朋友。



久美曾经在圆书馆遇到北风伯爵。她在找书时,发现图书馆突然暗了下来,一个白色的东西飘过书架之间。她对北风伯爵有独特的见解。



“我觉得那是冬天的精灵。”



“你的意思是,北风伯爵是精灵?”



久美连连点头。



“现在不是秋天吗?很快就要进入冬天了,所以冬天的精灵下凡来视察。蓝姐,你早晚也会看到的。”



“你不害怕吗?”



“会啊,”久美嘟着嘴,“但即使害怕也没有用啊!”



无法计算,也无法记录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



接着,长老消失了。



长老消失一阵子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北风伯爵。



*



那天傍晚之前,我和其他人道别,独自回到公寓,我坐在床上,靠在墙边,房间内的日光灯光感觉有点凄凉。



我原本在看书,但脑袋昏沉沉的,就阖上了书。



我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坐在那里发呆,远处传来狗吠声,楼上阳台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我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声,是搞笑节目。隔壁住了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妻,他们每天相同时间都会看相同的节目,他们会在相同的地方发笑、说相同的对话,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照命运剧本上演的机器,在相同的时间去相同的地方、做相同的事,就好像已经上演一百万遍的电影加映场。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把空烟盒揉成了一团,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完了。



我穿上拖鞋,打开门。



已经超过十一点,自动贩卖机不卖烟了,我走在暗巷内打算去便利商店,路灯因为快要报废而闪烁不已。



突然,我停下脚步。



在大约十公尺远的前方,“它”就伫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