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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 2)




我穿过门帘时,在最后又问一次:



「吶,沙树,你觉得我和阿剑相斗,我赢得了吗?」



青梅竹马微微歪了头。



「为什么需要相斗呢?你们明明是朋友。」



「……」



我就像出其不意地被打了一下,目不转睛地回望青梅竹马。



一点都没错。



为何需要与挚友相斗呢?



而且还是为了那种狗屎般的公司。



那群大佬们面对企管顾问团时的苍白脸色,以及那个老头社长苦闷的表情浮现于脑里。实在有够痛快,这是他们至今为止凌虐现场人员的处罚,不管是要裁员还是要怎样都无妨。



然而,许多伙伴却也会一同牺牲。



追求将来梦想的渡良濑、孩子还很小的敦史,还有以当上正职人员为目标而奋斗的川嶋寺、大妈、城尾这三人为首的多数兼职员工。顺便加上小女儿今年将要升学的权田课长也行。



多亏了这些人,我才得以走到现在。



我无法忘怀这个事实,要我舍弃这些人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是大人啊。所以,就算对方是朋友也得相斗。」



沙树没有回话也没有反驳,回到厨房去了。



我走出店里,在充满冰冷夜气的寂静空气里走著。我听著皮鞋踏击在柏油路上的乾硬声响,同时将这些话讲给自己听。



大人,就是组织的一员。



我已经是大人了,所以为了组织,必须与朋友相斗。



所谓阻力,就是这么回事吧。



长大成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长大成人之后,我们三个人在东京重新聚首——啊。」



如果是这样,我才不想长大成人呢,阿剑……







立川是军事基地之镇。



在过去,世人都有这样的印象。事实上,我还在乡下上高中也抱持一样的印象;应该说除此之外,根本不晓得立川还有什么。我觉得大学很多的八王子市在当地学生的心中还比较有知名度。



但是到了现在,两者之间已产生显著的差异。



搭乘往北穿越多摩丘陵的多摩都市单轨电车二十分钟后,来到连接立川南站与JR立川站的人行天桥,在这里来来去去的人潮,可不是八王子站前比得上的。由于现在是平日的傍晚,回家的上班族与国高中生的人龙有如潺潺流动的大河。不管是巨大的户外电视墙,还是居酒屋,风月场所的霓虹灯与揽客员数量,都有种彷佛这里是新宿的氛围。无论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的闹区。



我彷若在人流中游泳般,往北边出口走去。一到了出口,氛围便有些改变。这里是坐拥※伊势丹、高岛屋、LUMINE、BIC CAMERA的商业区域;还盖了许多补习班,也有著书香满溢的一面。若由我来说,则是可观赏爆音、极音放映的电影院「CINEMA ClTY」令人印象深刻。(译注:伊势丹是日本的连锁百货公司;LUMINE是大型购物商场;BIC CAMERA则是大型电器卖场。)



不过,我今晚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来的。



我接受了某位美女——不,是「魔女」的邀请。



她指定的地点是可以品尝葡萄酒与牡蛎的店家,也就是所谓的生蚝酒吧。这是间有留著时髦胡子的调酒师在擦玻璃杯的店家。我不自觉呆站在店门前之际,带位员就走了出来,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请问是有订位的客人吗?」



「订位者的姓名是『夏川』,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



带位员带我进店里后,便看到一朵白蔷薇盛放于半包厢的桌位。那是位将鲜明的白色套装极其自然地穿在身上的美女,那头色素淡薄的褐发在柔和的照明下放出艳丽的光彩。



「欢迎你来,枪羽中心负责人。」



她——夏川志织以彷若将典雅两字化为形态的动作,向我打了招呼。她的葡萄酒杯还是空的,如果是为了等我到来,那实在诚惶诚恐。



我行了一礼后就座,店员便来询问要点什么饮料。我完全不懂葡萄酒,便点了与夏川社长一样的酒。



「您已经知道我当上中心负责人的事了啊。」



「在业界里蔚为传闻呢,你对于自己是怎样的存在,应该要多有一些认知。」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便喝了一口倒在玻璃杯里的酒——一种端丽的白酒。清爽的口感与鲜烈的白葡萄香在一瞬之间活化了味蕾,微微的甜味逐一在口腔里渲染开来。这是不懂葡萄酒的人也喝得出来的高档货色。



夏川社长微笑道「看来你还挺中意的」。



「这是皮利尼•蒙特拉谢产的二〇一二年分的白酒哦,你经常喝白酒吗?」



「不,我平时都喝日本酒。」



夏川社长回了一句「这样啊」后,自己也将玻璃杯移至嘴边。本来还以为她会开始谈起葡萄酒爱好者都很爱说的酒类知识,但她好像没有这个意思,她说出口的是别件事。



「你就任中心负责人后,似乎立刻制造了话题呢。听说你和花菱中央银行的『成本杀手』起了冲突。」



「成本杀手?」



「是剑野慎一的绰号。这本来是同银行的副总裁——藏持源藏的绰号,但现在似乎由这位部下继承了。他才将近三十岁就能这般出人头地,可以说是少见的特例吧。是个令人深感兴趣的男人。」



夏川社长的瞳孔缩小了。那样的眼神令人联想到仪态优美的肉食猛兽。这位人才收藏家的贪欲有口皆碑,她或许也将剑野纳入了猎捕的视野之中。



「话说回来,枪羽中心负责人。」



「可以请您别叫我中心负责人吗?我很不习惯别人以职称称呼我。」



「那可以叫你『锐二』吗?也请你叫我『志织』吧。」



「…………叫我中心负责人就好了。」



社长看著露出苦瓜脸的我,无声地笑了出来。



看来这个对手实在难以应付。



「阿卡迪亚要进行大规模裁员的风声也传到我这了,你的八王子中心好像也不例外。」



「我力有未逮,实在惭愧。」



「这不是你的责任啊,我听说这是NY总部的意图喔。『乔治已经舍弃了产物保险事业』——还出现少数这样的说法。看来他认为在这块版图上已经赢不了我们环球社,想在别的领域一较高下了。」



乔治是阿卡迪亚集团CEO的名字。



「想必高屋敷社长也很不痛快吧,因为他就只想将产险做为提升业绩的主要事业。」



「是这样吗?」



「是的,他有理由,有个非得执著于产险事业的个人理由。」



眼前美女的表情飘散出非比寻常的气息。从她的口气听起来,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您和高屋敷社长有个人的交友关系吗?」



我无法压抑好奇心,脱口问道。



夏川社长讲了「交友?」后耸耸肩,回看我的脸。



「不,我和他只会在业界的交流会与派对上见到面而已。为何这么问?」



「真是抱歉,因为我感觉两位像是旧识。」



夏川社长只是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回答。看来这两位社长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两碟生牡蛎拼盘送到了桌上。五种牡蛎分别附著标示产地的牌子,有北海道、宫城、兵库、广岛与爱尔兰。每一种的形状、大小、颜色皆有所不同。用于调味的有番茄辣酱、柚子醋、岩盐、柠檬汁,要用汤匙淋在牡蛎上食用。



店员向夏川社长问道:



「请问第三盘要如何处理呢?」



「就放在那边吧,我想她马上就会来了。」



店员点了点头,将牡蛎放在社长右边的空位上。



「还有人会来吗?」



「是的,我希望你务必与这个人见一面……我明明交待过她要遵守时间了。」



社长瞄了一眼小巧的银制手表,可以看得出来她有些焦躁。我稍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魔女会在他人面前这么直接地展现感情。我开始好奇对方是什么人,但是没有勇气询问。



我在北海道产的牡蛎——从叫做仙凤趾的地方捕获——上面洒了岩盐,放进嘴里。之所以第一个选它,是因为它是五种牡蛎中最多肉的,看起来很好吃……嗯嗯,真是浓厚。牡蛎由于营养丰富而被称为海中牛奶,而这个牡蛎简直就像刚挤出来的牛奶一样,层次非常深厚。



我以一饮而尽的气势把它吃个精光后,接下来吃宫城的女川产牡蛎。它是五种之中最小颗的,可是一含进口中……这是什么啊,好强烈的潮水香气!口中一瞬间就变成海洋了。这个我是沾番茄辣酱享用,适度的甜辣味与牡蛎的强烈盐味十分契合,这种味道令人想要来碗热腾腾的白饭。



呼啊……



我曾听说基于卫生的观点,从事护理师一类职业的人会被要求不能吃生牡蛎,幸好我是在客服中心工作……



夏川社长看著连接摆平两个牡蛎的我,眯细了眼睛。



「如何?在八王子很难找到能够吃到这么多种牡蛎的店家吧。」



「真是间好店呢,我第一次知道产地会让味道有这么大的差别。能够吃著不同的生牡蛎比较味道,实在奢侈。」



「立川有很多这样的店哦。」



我停下了伸向第三颗牡蛎的手。



「你有没有意愿放弃当八王子中心负责人,来当立川中心负责人?」



夏川社长的瞳孔释放出锐利的光彩。



也就是说,这才是会谈的主题吧。



「就如你所知,我们环球社将会在立川成立新的客服中心,为此,我一直在寻找精通直效事业实务的人。可是迟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才。就在这时,发生了这桩裁员事件。所谓『时机已熟』正是指这样的状况吧。」



「…………」



「你知道百目鬼亘这号人物吧?」



听到意外的人名,让我收紧了嘴角。



「敝社的人事部已经接触过由于不当行为而从阿卡迪亚离职的百目鬼。当然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挖角,而是为了更进一步得知枪羽锐二的情报,想听听直接与你交手过的人物怎么说。」



「……百目鬼说了什么?」



「他似乎破颜一笑,说『我劝你们算了吧』。他说——枪羽不是会一直居于他人之下的人物。他隐藏著尖牙。总有一天,不管是高屋敷社长还是环球社的魔女,都会被他的尖牙侵袭。」



夏川社长以陶醉的表情出说这段耸动的话,彷佛在玩赏著美丽的宝石。



「我认为『尖牙』是很美丽的。想要将美丽的事物置于身边,难道不好吗?」



「一般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枪羽中心负责人。」



面对脸上浮现热情的魔女,我无法立刻答覆,便将玻璃杯移至嘴边。接近常温的白酒更加凸显了酸味。这肯定是非常高级的葡萄酒,但对我而言,刺激过于强烈。



「对于从兼职转成正职的我而言,您的提议让我感到光荣。但我认为如此高的评价是我的伙伴所带来的。由于有八王子的员工在,我才得以打倒米歇尔与百目鬼这些强敌。光凭我一个人,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绝非谦虚。」



魔女没有表示肯定或否定。



「您刚才提到八王子的裁员案时,像是在描述既定的事实,但此事尚未实际施行。为了守护我的伙伴与居身之处,我打算全力抵抗。」



「你是说你要反抗花菱中央的成本杀手,对大型银行的主张唱反调?从经营者的角度来,这不是明智的选择。」



「由我的角度来看,就只是祸到临头,不得不自我防卫罢了。若要我任银行的主张左右,只能说恕难从命。我会为了我与伙伴们的职场而行动。」



我已经打算好要畅所欲言,但夏川志织看起来没有因此觉得反感,饶富兴味之色并未从她褐色的瞳孔中消失。



「我不会说这番话虚假,你为伙伴著想的心情是货真价实的,这种富有人情味的地方,也是你的魅力之一。但是要我来说的话……」



夏川社长依然拿著玻璃杯,将脸凑了过来。染上酒精而变得有些娇艳的脸颊逼近了我。



「你,是不是心存迷惘呢?」



这句话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迷惘……迷惘什么?您为什么这么说?」



「这次的敌人——剑野慎一是你的昔日好友对吧?重视人情的你,能够认真起来与过往的朋友交手吗?」



我无意间叹了口气。



「您连这件事都知道了啊。」



「我是从贵公司与银行开会时,剑野自己说的话得知的。他这个人不会因为对手是昔日好友就手下留情,但是你又如何呢?」



这个问题,彷佛触碰到了我不想被探究、亟欲隐藏的心灵皱褶。



前几天沙树说过的话再度浮现。



『为什么需要相斗呢?你们明明是朋友。』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社会人士,不会公私混淆。」



即使明白这是很烂的逃避手法,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夏川志织想必也明白此事,小声地笑了出来。



「你有意外的可爱之处呢,我愈来愈想要你了。」



「…………」



「我也不认为今晚就能立刻让你点头,你和企管顾问团真枪实弹的对决才正要开始,不如就边观察战况边想想……你觉得如何?」



之后夏川社长稍微改变了口气。



「剑野慎一,他也拥有极为美丽的尖牙。那口尖牙已经咬碎了许许多多的企业人。三年前,某个上市企业的干部曾经顶撞过剑野推行的裁员计画。那个干部是花菱中央的外派人员,以前曾是剑野的上司,他会如此而为,大概是觉得不能被以前的部下小看吧。而剑野面对这位干部,所下达的决定是将他再度外派到马尼拉的来往公司,肃清反对自己的银行大前辈。」



我第一次听闻这件事,实在令人惊讶。



「说到三年前,剑野才入行五年左右吧?他在那时就有这么大的权力了?」



「就如我刚才所说,他的背后有副总裁藏持当靠山。到底是发生过什么事情,让新人行员能够取得副总裁的信任,还尚未有定论;不过能肯定的是剑野在工作时从未辜负过这份信任。揭发那位干部待在银行时经手的不当融资,并进言对他执行进一步处分的人,正是剑野本人。所以他才会被称为副总裁的智囊,而非『狐假虎威』。」



夏川社长所道出的这段往事,并没有损及留在我脑中的剑野少年的形象——二话不说就揭发了导师的不当行为与性骚扰的正义之士。这让我有点高兴。



也可以说,会这样想或许就代表我太天真了。



明明他现在已经将揭发的箭头指向了我。



「这算是我苦口婆心的忠告……就算你与他的尖牙不相上下,你还是难有胜算。不可以小看银行的权力,就算是我们环球社,若是对主要融资银行的意见置若罔闻,可就无法设立新中心了。」



「感谢您的忠告。」



我老实地道谢。我觉得这是有能经营者发自真心的忠告。



话题终于告一段落,总算有空吃第三颗牡蛎了。接著就吃爱尔兰产的吧,就这么办。远从北大西洋海上捕获的牡蛎会是怎样的滋味?



就在我拿起叉子时……



一位少女在店员的带领之下,现身于桌子旁。



穿著制服的少女。



是JK。



她将手插在针织毛衣的口袋里站著,不高兴地瞪著我。她那险恶的目光,让我将移至嘴边的叉子停了下来。



……哦。



有够正。



细长的眼睛、长得足以产生阴影的睫毛、亮丽的乌黑直发。整体的轮廓呈现流线形,令人联想到美观的小刀。海军蓝的针织毛衣配上灰色的裙子,这样的设计虽然平淡无味,但少女却能够穿得好看——或许应该说「穿得随意」才正确。领带有点松,针织毛衣比她本人的尺寸大号,裙子也很短。这副穿法感觉会被负责生活指导的老师纠正。



如果说花恋拥有太阳的光辉,她的美貌则像皎洁的月光。她与花恋的共同之处,在于其美貌都有个「芯」。以她而言,也可以用「棘刺」来形容。若被其美貌吸引而随便伸手过去,就会被刺伤——给人这种感觉的尖锐气息寄宿于她的视线里。不过也很容易想像得到会有许多男人认为「就是有刺才好」而对她伸出手。



夏川社长右边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



「真织,你为什么这么慢?」



被称呼为真织的少女不高兴地拨开长发。



「因为补习班很晚才下课。」



「今天应该是七点就下课了吧,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你很吵耶,又有什么关系。」



显然就是「青春期的孩子与母亲」会有的对话。



夏川社长以前说过自己有个就读高中的女儿,指的就是她吧。



听到美貌出众的母女说出这种世俗的对话,总觉得有点好笑。



「你笑什么笑啦,很恶心耶,大叔。」



她说话还真不客气。



不过,我并没有特别生气。被说恶心总比被说可怕来得好。



「你态度尊重一点,真织。」



夏川社长发出警告后,真织就粗鲁地拉开椅子坐下。她冷冷地向走过来的店员说了声「沛绿雅」。



「夏川真织,十六岁,高一。」



这句听起来像被刑警强迫自白的话语,似乎是她的自我介绍。



「我是枪羽锐二,多指教啰。」



「多指教?为什么?跟不认识的大叔?」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我没有多想就跟著自我介绍,但她被叫来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呢?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把自己的女儿叫到挖角人才的餐会来。



我为了寻求说明而将视线移至夏川社长身上,她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我只是想说可以制造个让女儿增广见闻的机会。」



「增广见闻,是吗?」



「是的。我想告诉她在大人之中,也有像枪羽先生这样的人。」



夏川社长的说法很奇妙,她到底是把我想成怎样的大人啊?



真织以赌气的表情喝下一口矿泉水后,盯著母亲看。



「这个人是怎样的人?」



「他在妈妈的对手公司里工作。」



「嗯,那就是敌人嘛。」



「我正在和他交涉能不能叛投到我们这边来。」



真织再度将那带刺的视线投向我身上。



「我妈是这么说,但你和一般的大人如何不同?有什么不同?」



「你这么问,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觉得自己只是很普通的人。」



「普通的人才不会在仅仅二十九岁时,一步登天当上中心负责人呢。」



夏川社长一插嘴,真织的眼神就变得更加严峻。



「嗯,是有地位的人啊。肯定毕业于名校吧。」



「……」



这家伙在意的地方很奇怪呢。



也就是她对精英抱持批判的态度吗?



说到底,我可不是精英,被她这样看待感觉不是很好。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毕竟是那间首都八王子大学。」



真织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首都八王子大学,就是那间没什么特色又不起眼的大学?」



这家伙的反应还真直接耶,我不讨厌这样哦。



「没错。就是那间知名度低、不起眼到家、除了都民以外谁也没听过的首都八王子大学。就是那间明明名称有首都两字,却位于东京边缘到不能再边缘之处的首都八王子大学。就是那间在我的故乡里也有人以认真的表情问过『那间大学在哪啊?』的首都八王子大学。」



首都八王子大学若是位于东京以外的地方,倒也挺好笑的。不过东京迪士尼乐园也不在东京就是了……



我说完自己大学的坏话后,真织像在看珍奇异兽似地望著我。



「你的确是个怪人呢。」



「是吗?那你读哪间高中呢?」



我本来只是单纯地想把话题接下去而已。



但真织的表情却起了剧变。她以巧妙地混合了尴尬与严峻的神色直言道:



「我读哪里都无所谓吧。」



接著,母亲就回答了:



「她读私立御子神高中喔。」



夏川社长说出的,是一间有名的升学学校的名字。这所学校在升学领域之中偏差值也很高,每年都有近百人考上前帝大与医大。她若就读于那里,想必很会读书。



然而这件事被说出来后,真织的表情就变得非常不快,或许该说郁闷才对。她咬著嘴唇,视线斜斜落下。从那表情来看,她彷若将校名视为沉重的十字架。



真织连一口牡蛎拼盘都没吃,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已经介绍完了吧,我也不是很闲的。」



「等一下,你要去哪?」



「去咖啡店自习。」



「在这么晚的时间?你几点要回家?」



「最晚九点就会回去了啦,你很烦耶。」



真织没好气地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她的走路方式就像模特儿般洗炼又帅气。虽然口出恶言,但优美的姿势还是藏不住她良好的家教。



夏川社长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真是对不起,请原谅小女的失礼。」



「不不,我不在意。」



由于我平常都在和花恋这位模范生往来而几乎忘记了,但那才是高中生本来的样子吧。是个讨厌双亲与大人的束缚,并且总是以超出必要的反应顶撞他们的年纪。我也还记得自己当时总是在反对、批评著某些事物。为何那时我会那么固执己见呢?现在回想起来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老实说,我有点管不动那孩子。」



「恕我失礼,请问您的先生呢?」



「我已经和他分开了。虽然我希望不是因为这件事……」



夏川社长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表情已不再是率领大企业的干练女社长,只是一位苦恼的母亲。



「她的成绩最近似乎不太好,平时的行为举止也愈来愈差……」



「明明是御子神高中的学生……吗?」



我对那间学校的印象,是所有人都是带著书香气又认真的模范生。



「或许正因为她是御子神的学生吧。那孩子不管在小学还是国中,成绩总是第一名。但进了御子神后,在第一次考试里只得了全学年第十一名。」



「能在御子神拿到第十一名,我觉得已经十分优秀了。」



那间学校每年都有几十个人考上东大,与其他学校的第十一名差别可大了。



社长摇了摇头,美丽的秀发也随之晃动。



「那孩子不拿到第一名就不甘心,毕竟她是我的女儿。所以她后来非常努力,抱著夺回第一名的决心,用尽一切可用时间读书。然而,下一次的考试却落到第二十名。接著是第二十五名,然后是第三十四名……」



「是这么回事啊。」



过去一直保持著第一名的孩子,在升学后,成绩变得「普通」而受到挫折——这是经常听到的事。



我也曾经尝过这种滋味。



高中时代,我在整个学年的所有学生都要应考的某补习班模拟考中,唯独现代国语拿到了全校第一名。我的其他科目都很烂,唯有国语是从小学时就稍微有些自信的科目。但是那次我的国语成绩排在全国却是第七三〇七名。枪羽少年从「七三〇七」这个数字中感受到了现实。只是写错两题,就产生了让至少七千人挤进来的空隙。我明白了「全国水准就是这么回事」,之后对于国语成绩就不再抱持自我认同了。



就如这个例子所示,名次是有相对性的,会依据自身所属的集团不断改变,也会依据时代改变。若只是以当上「第一名」为目标也就算了,但若将名次作为自我认同的根据,迟早都会尝到心酸的结果。无论有多天才,还是多么知名的选手,终究都会衰退,没有任何人能够永远居于第一名。



然而,向高中生道出此事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这是一件年纪增长之后,才能领悟得到的事实。







与女朋友的朋友见面。



我认为这是世上最为人所忌的事件之一。



高中时代还不是这样的。由于和我交往的沙树是同学兼青梅竹马,因此简单来说,我们的感情受到公认。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就没必要再有所顾虑。



令我困扰的是大学时代。



事情发生在我要去和沙树的女子大学的社团成员喝酒,从地处边疆的八王子前往大都会御茶之水时。我本来以为既然是沙树的朋友,来的就应该不会是太夸张的女人,但抱著这种想法的我真是太蠢了。来的是分别把头发染成红色和紫色的女人。「我的男朋友年收入三千万发发发发————wwwwww」、「咱的闪光将来会当医生哦哦哦哦哦哦————咿wwww」。她们以怪鸟般的嗓音说著类似这样的事,但内容我不太记得了,我只清楚记得她们用啤酒杯喝了五杯啤酒,光吃炙烧猪脚就吃了四盘。



我一个劲地喝著乌龙茶,彻底化身一尊地藏。



当时总是有种她们在对我品头论足的感受,让我很不自在。



感觉她们是在观察我是否配得上沙树,或是拿我与自己的男朋友比较。我曾听说有很多女性将男朋友的长相、年收入与学历视为自己的身分地位,若照这标准来看,以当上作家为目标、眼神凶恶且就读无名大学的学生肯定是不及格的。



当我全身瘫软地坐在回程的京王线里时,沙树寄来的电子邮件这样写道:



『总觉得真是抱歉。』



不要道歉啦!?这样会让我显得更加凄惨吧!?——我当时虽然这样鬼叫,但仔细一想,那时沙树也才刚来东京不久,想必不太懂都会大学的「礼仪」。之后她就再也没叫过我去那类聚会了。



从这桩事件过后,到了约十年后的今天。



又要再度与「女朋友的朋友」见面的我穿著平时的便服,从家里走了出来。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的雏菜向我说「穿更好一点的衣服去如何?」,但平时的便服就好了,平时的便服就好。就算装模作样,也只会被很Now的Young嘲笑而已,展现平时的自己是最好的。而且我昨天姑且去了美发沙龙——不是传统理发店,这样就很够了。



南里花恋,在今天迎来十六岁生日。



她很高兴我们之间的岁数差距缩短了一岁——事实上是永远不会缩短的,但沉浸于恋爱的爱情喜剧少女要这样想也无妨。她是个适合当作家的浪漫主义者。



而这样的她很贴心地说「把枪羽先生介绍给挚友就算是生日礼物」,但身为男朋友若什么也不送,面子也挂不住吧。圣诞节时我送了电子辞典给她,这次选了文库本。由于她要研究友情作品,我便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书名明明写得这么直接,内容却是单恋的女人被挚友夺走这种欲望交织的故事。本作是冠绝日本文学史的名著,我也很喜欢这部作品,因此才会选中它,但在人家要把自己介绍给挚友的时候送这种礼物好像怪怪的……也罢,反正很好看。



我们约好会合的场所,又是在立川。



她的那位好朋友好像就住在那里。遇到熟人的可能性不高,因此没问题。



我熬过地狱般的周日出勤,于晚上六点来到指定的咖啡店,结果花恋还没来。服务生带我到里面的四人座,接著点了咖啡等她们过来。



那么……



花恋的挚友是吧。



来的会是怎样的人呢?



是与她同样就读双祥女子高中的学生吗?若是如此,很有可能是位大家闺秀。如果是个稳重又开朗的女生,感觉会比较好聊。



不对,花恋说过对方是她以前的童年玩伴,那就不一定就读同所高中了。如果性格与花恋相似,就是认真又品性端正的模范生,但童年玩伴之间也经常有个性相反的情况,看我和剑野的梦子就能明白了。



搞不好对方是个特立独行的太妹,或者是个喜欢嘻嘻哈哈(kyapikyapi),爱聊八卦的女生。嗯?现在已经没人在说嘻嘻哈哈(kyapikyapi)了吗……



那外表又会是怎样呢?既然是花恋的朋友,感觉可以期待是位水准很高的美少女,但花恋并不是会看长相挑朋友的人;说不定会意外地来个像是大妈型的女生,对我而言,这样倒也满好亲近的。



就在我这般进行心理准备时,「枪羽先生!」——这般开朗的声音就传到了耳里。花恋挥著手走了过来,她今天穿著粉红色的大衣,一样非常可爱。



花恋身后,跟著一位穿著海军蓝长版大衣的帅气女孩。她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起路来傲气十足。随著空调摆动的美丽黑发吸引了店员与客人的视线。



那张紧闭著嘴唇,看起来不太高兴的脸孔,我曾经见过。



「哇咧。」



先发出这道声音的人,是我还是她呢?



「花恋的男朋友是大叔?真的假的?」



她——夏川真织挑起一边眉毛,抢先说出我想说的台词。



我内心想著「会有这么偶然的事吗?」,但仔细思考,就恍然大悟,其实先前已经有线索了。花恋曾说过两人「连同家人互有往来」,而夏川社长与高屋敷社长听起来是旧识。尽管夏川社长否定此事令我感到不解,不过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只是好死不死,居然是前几天才见过面的这位女孩……



「小真织,你认识枪羽先生吗?」



花恋搞不清楚状况,她的视线在好友与我之间游走。



「前几天我和夏川社长聚餐时,曾跟她讲过一点话。」



「夏川社长是指志织小姐吗?」



志织小姐这个称呼带著亲密感,看来她说家人也互有往来是真的。



「这个人被我妈挖角了呢。」



「欸欸!?枪羽先生,你要辞掉阿卡迪亚的工作了吗?」



「不不,我拒绝了。」



花恋说了声「什么嘛」,摸摸胸口松了口气。



她们两人脱掉大衣后就座。



花恋点了咖啡欧蕾,真织则点可可。两位女高中生与一位大叔组成了奇妙的一桌,前来点餐的店员发出的视线刺得我好痛。



「那么,就不用再重新介绍了吧……?」



花恋放低姿态,看著我们的脸色。



真织瞪著我看。



「介绍是不用了,但我想知道你们在一起的理由。为什么像花恋这样的女孩,会跟这种大叔交往?」



「咦?不行吗?」



花恋歪著头感到疑惑。既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而是打从心底感到疑惑,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吗?」。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相信对方绝对与自己相配。



不过,世间九十九%的人大概都会显露出与真织相同的反应吧,包括我自己在内。



身为例外一%的花恋害臊地扭著身子,开始说起我们认识的经过:



「我是在网咖认识枪羽先生的,在我硬是想把书拿下来书却掉下来时,是枪羽先生挺身保护了我。他还斥责我,用拳头敲我呢。」



「呼——嗯,体罚?真野蛮啊。」



「不是体罚啦,是爱的鞭策。对吧,枪羽先生?」



就算她露出笑脸徵求我的同意,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花恋正兴高采烈地左右晃动身体。能与他人谈论我、谈论恋爱话题,好像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原来如此,看来这的确能够当作「生日礼物」。



「之后我开始经常和他说话,他也喜欢看书,我们很谈得来……然后我就告白了。其实我还被甩过一次呢。」



「被甩?拒绝花恋的告白?」



真织的目光变得尖锐,像是把小刀似的。



一般男人可能会因此而害怕,但你太天真啦,JK。对于形相凶恶的我而言,这样反而有亲近感呢。



夏川真织这个人还挺不错的嘛。



会因为朋友被甩而感到愤怒,就证明了她们的友情十分深厚。



在这险恶的气氛下。花恋慌张地接话:



「之后呢,呃,发生了很多事,然后我就请他当我的小说指导员。」



「小说的指导员?」



「嗯。小真织你也知道我在写小说吧?为了成为职业作家,我请枪羽先生看我的作品,拜托他给我建议。」



真织双手环胸,将视线垂至桌面。她的表情像是在思考著什么事。



「这种大叔的建议有用吗?」



「那当然了!多亏了枪羽先生,我投稿新人奖时入围初赛呢,而且是两次!」



就在这时,真织的表情起了急剧的变化。



真织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著挚友高兴的脸瞧。她的表情与其说惊讶,更适合以「愕然」来形容。



她为了不让挚友发现自己的表情而拨起长发。从手的动作有些僵硬这点,也可窥见她的动摇。



「……这样啊,原来你有投稿新人奖呀,花恋。」



「嗯。在遇到枪羽先生之前,我都没有投稿的自信,但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持续投稿了。起初我连续两次在初赛被刷下来,但最近状况很不错。」



花恋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仔细想想,不讲敬语的花恋还挺新鲜的。



她平常在学校就是这样子吗……我本来想像她是名低调的模范生,但或许意外地是班上的中心人物。



话说回来,真织的反应有点奇怪。



她似乎知道花恋以当上小说家为目标,但听到投稿结果后,好像有些动摇。是对于我担任指导员一事感到不快吗?



「我以前也曾经立志当上小说家,但在大学四年之中没能拿出成果,就放弃这个目标去就职了。」



真织又将锐利的目光刺向我身上。



「那就是败犬嘛。」



这家伙讲话真的很直接耶,我不讨厌哦。



花恋好像想说什么,不过我轻轻举起右手制止她。



「你说得没错,我是只败犬。」



「……」



「所以,花恋会代替我实现梦想,而我会负责指导她。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



真织闷不作声。



算不上和蔼的气氛缭绕于座位之间。我不晓得年长者在这时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真织为何不高兴,所以什么话都没办法说。



于是花恋代替靠不住的二十九岁开口了:



「小真织也有梦想哦,对不对?」



真织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别说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你比我顺利得多不是吗?你还考上了御子神呢。」



「我要是也读双祥就好了,御子神无趣得很。」



「为什么?读双祥绝对没办法考上东大的。那小真织的梦想……」



巨大的声响盖住了花恋的声音。



真织突然站起来,以双手拍向桌子。



店里变得一片寂静,只剩音乐在播放。店员与其他客人都在看著我们这边。只有我有闲工夫像这样观察周遭,真织站起来后,肩膀微微颤抖,而花恋则由于过于惊讶而化成一尊可爱的石像。



打破沉默的人,是真织。



「……抱歉,我想起我有事要办。」



「咦、咦?」



真织将根本没喝的可可的钱——五百日圆像用砸的放到桌上后,就准备离开。



「等、等等啦,小真织!花恋向你道歉!我多嘴了,真对不起!」



挚友的声音让真织轻轻地摇了摇头,形状姣好的嘴唇浮现出自嘲的笑容。



「不,花恋你没有任何错。错的人……是我。」



真织从肩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裹,上面系著形状有点难看的粉红色缎带。她以僵硬的动作把包裹交给花恋。



「生日快乐。」



「小真织……」



「抱歉,你难得生日。」



真织经过站在原地不动的花恋身旁,跨步走了出去。



接著她像是想起什么事般回过了头。



「你,是叫做枪羽锐二吗?」



「没错。」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我不想变成能够那么轻描淡写地承认自己是只败犬的大人。」



「……」



「我不认同花恋的男朋友是这样的人。」



她的长发随之飞扬。



我与花恋目送著她既飒爽却又有些寂寞的背影。



在其他客人再度开始聊天、店内恢复原先的气氛之前,我们都闭著嘴,像摆饰般坐在位子上。花恋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视著真织留下的可可;注视著空虚寂寥而逐渐变冷的杯子。



「是花恋不好……」



「哪里不好?」



「我太著急了。我希望枪羽先生和小真织能好好相处,就急忙找话题聊。但什么不讲,偏偏讲出了那种话……」



我隔著桌子抚摸花恋的头,她正在啜泣。



「『那种话』是指她的梦想吗?」



在我手掌下的花恋点了点头。



「小真织的梦想,是从东大毕业,并成为总理大臣。」



「……那还真是……」



我不知该表示什么意见才好。以女高中生怀抱的梦想而言,比当上作家另类得多了。不过,御子神说不定有许多这样志气很高的女学生。最好别把我这种货色的常识,套用在都会的超级升学学校的常识上。



「我们在小学时,互相发誓过要实现梦想。花恋要成为小说家,小真织则要当上总理大臣。可是,最近我们几乎都没谈过这类事情了……」



「她在学校好像过得不顺利。」



就算夏川社长没有告诉我,任何人从她的样子来看都能晓得。



「其实小真织从第二学期开始后,好像就一直没有去学校。朋友也说看过她在深夜里,一个人在这附近走著……」



立川车站到了晚上后治安就会变得很差,尤其是南边出口附近。至少女高中生踏足那里是很危险的。她那显眼的美貌可能会招来各种危机。



在升学学校成绩落后的模范生变成不良学生,是时而会听到的案例,也可以说是青春期受到挫折时的样板反应。不过像现在这样直接面对这种事情时,就不能只以一句「经常发生」来带过去。在我眼前的是为了朋友的挫折而烦恼的少女,若那样把事情切割得乾乾净净,留下的就只剩大人的傲慢了。



——我不想变成能够那么轻描淡写地承认自己是只败犬的大人。



那是真织对我发出的强烈讽刺,但同时不也是她伤害自己的话语吗?不就是对于逐渐接近那种大人的自己,所发出的无奈焦虑吗……



「她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花恋小声地呢喃道。



在她手里的,是已经打开的礼物。



以有些笨拙的手法刺出「※KAREN」字样的毛线小包包,被她流下的眼泪沾湿了。(译注:即为「花恋」的罗马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