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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余芒做回余芒。

  门铃一响,余芒也不忌讳,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开大门,幸亏只是许仲开。

  许君看到伊一副清纯,眼睛肿肿,似有说不出的烦恼,有点意外。

  他见惯她运筹帷幄,趾高气扬的样子。

  “仲开,借你的双耳给我,我需要它们。”

  换了是于世保,听到这样的话,那还了得,少不免马上跟一句“除出一颗心之外,身体每一部分都属于你”,但这是许仲开,他只会颔首说好。

  “仲开,我不是动辄悲愁的那种人,我的烦恼是具体的,一块大石那样压在面前,无法逃避,所以痛苦,我从不因为有人比我锋头劲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难过,你明白吗?”

  仲开微笑,“我知道,你的戏不十分卖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听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么地方。

  余芒腼腆地笑。

  奇怪,许仲开看着她,今天的余芒忽然一点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动人之处。

  他从未想象过此生还会喜欢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见高估了自己,人是多么善变,多易见异思迁,仲开茫然惭愧低头。

  “喂,别为我担心,我诉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个戏我一定杀死全市观众。”

  许仲开抬起头笑。

  余芒说:“要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出卖我,把我丢下到外国开会,我才不会劳驾你的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怜的许仲开,怎么同于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败将无疑。

  当下仲开微微笑说:“会讲话真是艺术,我一直羡慕你们。”

  “你们是谁?”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辩。”

  余芒马上加一句,“所以仲开你才显得难能可贵。”

  许仲开感动得心酸,不,余芒不像思慧,余芒比思慧懂得欣赏他,余芒完全愿意接受他的优点。

  今天的余芒一点都不像思慧。

  “说一说你那导演生涯。”

  “似只疯狗。”

  许仲开骇笑,“必定还有其他吧。”

  “谁会同女导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工作蚕食我所有时间,占据我所有感情,日夜颠倒,全世界出外景,息无定时,席不暇暖,哪里留得住身边人?”

  仲开点点头,光辉下面,总有辛酸。

  想一想问:“女孩子适合教书,你为什么不去教书?”

  余芒一听,受不住刺激,放声尖叫,飞身扑到许仲开身上,双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于死地。

  教书教书教书,真想逼死她。

  仲开握住余芒的手,忽然泪盈于睫。

  余芒连忙松手,“我弄痛你?”

  仲开默默摇头。

  “仲开,有话要说,请说呀。”

  过半晌他才开口,“思慧凡听到我训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余芒摇摇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怪于世保占上风,女孩子一向最讨厌训导主任。”

  仲开无奈,把头靠在墙上,闭上双目。

  余芒被他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惋惜地说:“我担心你永远不会忘记她。”

  刚刚相反,仲开睁开眼睛,“很多人都这样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终有一日会遗忘她。”这是人的天性,不设法忘记,无法生活下去。

  我们的构造如此:冷感、善忘、顽强,丢下痛楚,跌倒再来。

  这是人的本能,为着保护自己,不得不尊己为大,贱视他人。

  仲开恢复过来,微笑道:“今晚应由你发言才是。”

  “我的忧郁微不足道。”

  “可以从头再来的事,不算烦恼。”

  “谢谢你的劝慰。”

  余芒发觉对许仲开倾诉比去方侨生医务所犹胜一筹。

  “仲开,”她由衷地说,“你令我觉得无比舒适安全松驰,同你约会真正开心。”

  余芒的职业已充满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险家,虽然偶而有点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赏温馨可信的感情。

  任戏中女主角频频堕人爱河脱出情网已经足够。

  余芒想起来,“对,仲开,这是我新戏的本子,你帮我看看,给我一点意见。”

  她把剧本大纲交给仲开。

  不知是哪个编剧的怨言:最恨制片与导演把剧本乱给不相干的姨妈姑爹过目,叫这些目不识丁的外行提意见,完了当金科玉律似地叫编剧改改改改改,如此不专业行为,杀千刀。

  余芒想到这里,不禁吐吐舌头。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边许仲开已在心中暗暗许愿:以后再也不会在余芒面前提起文思慧三字,人家不介意是人家的大方,他利用这点便宜却是他不尊重。

  可是一翻剧本,便吓一跳。

  这是思慧的故事!

  他暗暗吃惊,余芒自何处得来这样相似的情节?

  父母自幼离异,把她丢在一间大屋里孤独地长大,思慧自幼像个大人,及至成人,又放肆得似一小孩,完全不理会传统律例,浪荡任性,惹人啧啧连声,大人因未能以身作则,哑口无声,尽量以物质满足思慧……

  仲开失声,“这是什么人的故事?”

  余芒正伏案苦写,闻言抬头,“纯属虚构,彩色到极点是不是?普通人都是黑白片。”

  啊!人生统统是一出出的戏。

  许仲开已决定不提文思慧名字,心中却惊疑不已。

  莫非我们这些人的一生,早已编写在人家的故事里?

  他掩卷不忍细读。

  余芒咕咕笑着介绍,“她爱甲君的灵魂,却贪慕乙君的身体,不如改个五十年代的戏名,叫灵与欲。”说到这里,笑不可仰。

  许仲开总算接触到光明舒泰开朗的新女性,不禁心旷神怡。

  余芒根本无需同文思慧相似。

  想到这里,许仲开的心头犹如去掉一块大石。

  接着余芒情不自禁对他说起故事来,“说真了,她两个都爱,但是人类恒久的痛苦是必须作出选择,只能爱一个,因为甲君与乙君不愿同时被爱。”

  余芒一讲到新戏剧情,神情是这样陶醉入迷,双目闪烁,脸容皎洁,表情爱恋,一如十多岁少女说起她心仪的异性。

  许仲开莞尔,电影才是余芒的第一爱,毫无疑问,短时间内,谁也别想与之争锋。

  同时,余芒随口透露的剧情令他心惊胆跳,他几乎想脱口而出:我就是文思慧的那个乙君。

  情绪一时紧,一时松,感觉奇异,前所未有,他呆呆地看着余芒。

  余芒神彩飞扬地说下去,“选谁根本不要紧,因为一定是错的。”

  许仲开一怔,他还没有听明白。

  “就像我们这一代女性,选择成功事业的定忘不了温馨平凡的家庭,坐在厨房里的却必然心有不甘,萎靡不振,无他,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这是人性的悲剧。”

  余芒早几年已经与心理学专家方侨生把这个问题研究得十分透澈。

  “失去的才是乐园,你明白吗?”

  许仲开默默把余芒的前言后语咀嚼一会儿,然后说:“年轻女子判断力不够,选择错误也是有的。”

  “但在感情上,任何选择都令当事人后悔,是不争的事实。”

  仲开不再言语。

  余芒说得对,终于他失去思慧,但是思慧又思回头。

  余芒说下去,“女主角在二十三岁生日那一日,自觉经已历尽沧桑,但仍然高估本身魅力,追随享乐而去,因活在世上,我们听令于肉身多过灵魂。”

  许仲开脸色苍白。

  思慧临走那日,穿着玫瑰紫的衣裳,前来把消息告诉他:“我爱你,仲开,我心灵虽然愿意,但肉体却软弱了。”

  思慧仰起小小面孔,雪白肌肤,只搽着玫瑰红胭脂,没有笑意。

  仲开战栗。

  魔鬼,魔鬼把他们的故事告诉余芒。

  余芒松口气坐下来,“这不是爱情故事,这是一个有关选择的故事。”

  仲开深深叹口气。

  余芒又说:“当然,比选择更痛苦的,是完全没有选择。”

  她十分满意地倒在沙发里。

  “我不喜欢拍史诗,我的计划都是小小的,可以达到,有满足感,一步步,希望也终于把我带至高处。”

  把话说完,余芒打一个呵欠,一看钟,吓一大跳,什么,午夜十二点半?

  她过去拾起钟,摇一摇,没有搞错吧,时间怎么可能过得那么快?

  她去查看仲开的腕表,果然不错,己是另一日之始,另一个早晨。

  “我让你休息。”

  “仲开,”她过去磨他,“明天再来。”

  这分娇纵简直又是文思慧翻版,同于世保订了婚,两人同居在一起,却又把仲开叫来,一次又一次表示后悔……

  仲开,明天再来,仲开、仲开、仲开。

  如果他连日陪她,她又该说世保、世保、世保,明天再来。

  结果是他们两人同时舍弃了思慧。

  因为余芒也说过,选择永远是错的,所以现在轮到仲开懊悔。

  他轻轻把余芒拥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说:“我明天再来。”眼泪悄悄落下。

  那晚,余芒睡得极好。

  醒来长叹一声,事业发生那样大的危机,小林小刘小薛她们就快精神崩溃似的,余大导她却无关痛痒,拥被大眠。

  太说不过去了。

  小薛一早来报到。

  一坐下便问:“导演,结局怎么样?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眼底有黑圈,可见尽了力。

  余芒内心有愧,斟出饮品,与小薛有福同享,“让我们慢慢商量。”

  小薛十分感动,听说有些导演一看本子,例牌只会说三个字:不够劲。不加一点指示督导。

  余芒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余芒肯帮人。

  “来,我们说到哪里?”

  两人用手托着腮,相对无言,并没有字千行。

  小薛忽然说:“我欲横笔向天笑。”

  “再写不出,我瞧还是哭的好。”

  小薛鼓起余勇,用科学手法分析剧情:“统共有几个结局,是算得出来的。”

  余芒点点头,“要不选甲君,要不选乙君。”

  “这是不够的,这不过是矛盾的开始,不是结局,五十年代的观众或许会感到满意,今日群众老练,要求更多。”

  余芒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已经讲到她选了乙——”

  “但她不满足,她又去缠住甲君。”

  “哗,可怕,战栗。”

  “演变到这个地步,”小薛提高声音,“路越来越窄。”

  余芒接上去,“要不三人和平共处。”

  “不行不行,太过狼琐,观众抗拒。”

  余芒叹息,“那么,只剩一个可能,甲乙两君同时唾弃她。”

  “残忍。”

  “男人很少愿意同时被爱。”

  “噫,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比较尴尬,可是今日女性亦早已拒绝分享爱情。”

  “小薛,故事可否就此结束?”

  “当然不!她还没有令他们后悔。”

  “我的天,”余芒说,“你的要求比观众更高。”

  这样肯动脑筋,诚属难得。

  小薛非常亢奋,“真好,本来我几乎脑血管栓塞,到了这里座谈,忽然开窍。”

  剧中人像是渐渐活转来,“其实他们三个人都很寂寞,得不偿失。”

  小薛说:“这是他们的选择,谁叫他们选择燃烧,事后当然只余灰烬。”

  讲得真好。

  可是,最后怎么样呢?

  小薛很乐观,“慢慢来,情节自己会跑出来。”

  余芒娇笑,“跑一百米还是马拉松?”

  小薛讶异地看着导演,在旁人最最不提防的时候,她会露出小女儿之态,不要说异性,同性看到,也会心动、

  当下余芒说:“已经够你写上两个礼拜了。”

  但是小薛念念不忘,“结局最重要。”

  都是工作狂。

  首先,你要发狂,切忌步步为营,计算名利,绝对不能分心,否则等于自缚手脚,阻碍办事。

  是,余芒也好奇,结果怎么样?

  “导演,真实生活中,你会选谁?”

  余芒笑一笑,“我有什么资格主动?我至多不过坐在那里被选。”

  如此谦逊使编剧肃然起敬,大水晶瓶子里天天插着不同的鲜花,小薛才不相信由导演自己掏腰包买来,只有自信十足,才会十足自谦。

  小薛眨眨眼,“我且回去执笔。”

  剩下余芒一人独坐室内。

  当然有答案。

  许仲开与于世保一定知道以后的剧情。

  这也是他们的写照,失去思慧之后,仲开的生活充满寂寞的孤苦,而世保则默默忍耐喧哗的寂寥,一见到略似思慧蛛丝马迹的女子,两人立即飞身扑上,要多惨有多惨。

  最令余芒好奇的是思慧。

  故事中最重要的角色,思慧在何处?

  与其问世保,不如问仲开,对住仲开,又口难开,人家从前的女友,干卿何事,总不能对伊说:剧本要有结局。

  那么,就该在文太太身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