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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雪来第39节(2 / 2)


  江雪芽缓缓笑开,“他们怨你铁石心肠,可事实真是如此么?阿晦是你胞妹唯一的骨血,五年来你想尽办法延续他的寿命,又何尝不是想等待一个奇迹?桑持玉是你带入秘宗,他桑氏遗孤的身份是你给的,他举世无双的刀法是你教的。恕臣大胆猜想,你早知道他是个卑贱的半妖,若要他性命,岂会等到纸包不住火的今日。当年你让他同臣结亲,打的是让臣回护他周全的主意。后来结亲不成,你废他秘术,断他右腿,是为了让他无害,他日东窗事发,百家讨伐,不会把一个废人视作威胁。可惜他们只看见你冰冷的面目,看不见你的苦心筹谋。桑持玉执意反叛秘宗,你的心何尝不痛?”

  澹台净冷漠地评价:“妄加揣测,自作聪明。”

  “大掌宗分明是被臣看穿,恼羞成怒。”江雪芽轻笑,“大掌宗心怀天下,为天下子民计。人间狭窄,田地有限,养不起源源不断呱呱坠地的孩童。十个人分一碗饭,十个人都会死。五个人分一碗饭,勉强能够苟活。严刑峻法驱逐劣民,是为了让人间的百姓至少人人有口粮。但是不会有人感谢你,即使是那些有口粮饱腹的黔首,也只会埋怨你高居庙堂,不知人间疾苦,才让他们衣衫褴褛。如今你放弃了不苦关外的流民,只怕黑街更加恨你入骨。”她狡黠地笑,“所以我赌大掌宗心软,必定不会杀我。”

  澹台净缓缓移开视线,“退下,孤不杀你。”

  江雪芽的身体微微颤抖,“想退也退不了啊……”

  她说着,咳出一口血。灵压伤及她的筋骨,此刻她承受的压力无异于扛着百斤大包。纵使秘术者身体素质卓越,也受不了如此折磨。江雪芽最后一个字说完,便晕了过去。她失去意识,向一侧歪倒,并非朝着澹台净的方向。底下玄武石阶足有九重,江雪芽本就跪在阶沿,这样昏过去,恐怕会滚下阶梯。澹台净端坐着,似乎无动于衷,任她倒下。

  最后一刻,江雪芽即将摔倒的时候,一双素白的手接住了她,她落入了澹台净的怀抱。

  澹台净垂眸看她的睡颜,半晌,道:

  “胆大包天。”

  江雪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被褥里熏过香,是很熟悉的味道,江雪芽上澹台净的时候在他身上闻到过。她揉着肩膀坐起身,发现这是一间书斋,炭火摆在榻下,暖烘烘熏着脸。天光透过悬在落地罩下的竹席,在地砖上打下一片徘徊光影。

  筋骨不痛了,一定是澹台净找疗愈秘术者给她治了伤。

  侍者跪于榻边,呈上一枚符咒,“江大人。”

  江雪芽抓起符咒,是“天眼”,不过是用过的。这符咒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当时“天眼”符咒之所见。澹台净要给她看什么?书斋正中有一盆水,看来正是澹台净给她备下的。江雪芽把符咒丢入水中,符咒溶解,水幕中浮现影像。

  江雪芽端详着水中影,一眼便看出这是在无间狱审讯室。认得这么快没别的原因,只因她也在里头待过好长一段时日。

  栅栏后面关着一个男人,被锁在椅子上,双脚戴着镣铐。这人面孔十分诡异,正不停更改着容貌,一会儿尖嘴猴腮,一会儿俊美无俦。江雪芽知道,这肯定是秘宗活捉的妖怪,这妖怪灵力不足,模仿人模仿不到位,没法儿固定成一张脸。

  摩陀衍那、郎雅光、昆吾三大星官站在栅栏外,联合会审。

  “人间藏了多少妖魔?你们究竟意欲何为?”昆吾厉声诘问,“如实招来放你一条生路,若不招,刮骨抽筋,让你生不如死。”

  那妖怪嗬嗬低笑,“藏了多少?走出这座牢笼,到街上去看看吧。贩夫走卒,农人啬夫,歌伎乐女,甚或官僚胥吏,王孙贵胄,皆有我的族胞。谁知你们北辰殿里的大掌宗,是不是早被掉了包呢?”

  “你太小看我们了,”郎雅光摇头,“人有父母,有妻子儿女,朝夕相处,日日相对,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一个人何其艰难?你纵然外貌形似你吃掉的这个人,你却无法模仿他平日的言行。你深知多说多错,干脆闭门装病缄默不言,可你需要进食,需要喝水。你不知碗筷器皿如何使用,你用刷过的恭桶喝水,用痰盂装饭,你的下人惊异非常,报上衙门,你的身份自然暴露。”

  摩陀衍那道:“你们根本不了解人间,怎么可能渗透这么多妖魔进来?秘宗早已进行过一遍筛查,找出妖怪数十,就关押在你旁边的牢笼。要不要我让你听听他们的哀嚎?比起你,你的族胞更加识时务,早已招了许多事。”

  “不必诓我了。”那妖怪神态自若,“先不说你们到底抓到我多少族胞,便是你们抓到了,也休想从他们口中知道什么。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凡人。你们龟缩于洞天福地,饱食终日,你们早已忘记了风雪的残酷。所以你们自相残杀,党同伐异,你们驱逐你们的同胞,任由他们无用地冻毙于风雪。而我们不一样,我们举族向同一个目标奋斗,不惜奉献自己的生命。你们这样自私卑劣的种族,不配享受雪花的恩德。”

  “你们从风雪中来?”昆吾逼问,“你们来自雪境何处?”

  妖怪露出思念的神采,“我的家乡很远很远,有一个凡人曾经叩过我们的天门,可惜他已经死去。你们想要掌握我们的故乡所在,袭击后方么?没有用的,你们的军队无法在雪境中长途跋涉。”

  “凡人?”昆吾皱眉,“是流民么?只有流民才会为了生存深入雪境。”

  “不必再说了,”郎雅光拍了拍掌,“让我使用‘华胥’吧。”

  昆吾点头,“也好。”

  那妖怪好像看见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悲怆,“人间很美,可我依然怀念我故乡的穹顶。雪花落在那上面,姿态万千,多么漂亮。若我死后,我的魂魄能穿越茫茫大雪,返回我的家乡么?”

  昆吾眉头紧蹙,“他在说些什么?”

  郎雅光的反应远比他迅捷,愀然变色,吼道:“退后!离他远点!”

  他的话音刚落,那妖怪闭上眼,他变幻不停的面孔终于停住了,定格在一个悲怆而寂寞的微笑。他的身体忽然发光,蛛网般的荧光经络在他身体上生长。尔后他的身体四分五裂,以他为中心,这座牢笼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水幕里白光一片,画面消退。怪不得今天三大星官没上朝,他们一定在爆炸中重伤了。侍者又奉上一个托盘,里头装了几块碎裂的铁片。江雪芽端详铁片,帷幕另一端冷不防响起一个淡淡的嗓音。

  “眼熟么?”

  江雪芽抬起头,竹席帷幕后面坐着澹台净,光影朦胧,依稀看得见他长发委地的侧影。他的面前放了一张棋盘,似乎在自己同自己对弈。

  “是我师弟的伏火小铁甲,”江雪芽道,“妖物受伤则灵力迸发,经络发光。爆炸之前,那妖物身体浮现经络,说明他内里大出血。他把伏火铁甲埋在了他的身体里,铁甲启动,他也受伤,尔后不久,铁甲爆炸。”

  “不错。”澹台净颔首道,“继续说。”

  “伏火铁甲只在两个地方有。一个是黑街极乐坊,师弟曾是极乐坊坊主,他们一定留有制造伏火铁甲的技艺。还有一个地方则是秘宗,大掌宗您得到了机关武库,秘宗早已拥有制造伏火铁甲的图纸。这妖怪的伏火铁甲究竟从何而来?”江雪芽沉吟着,“还有,这妖怪死前的神态让我很在意,郎星官说要动用‘华胥’秘术探他梦境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它原本还好好的,忽然间神色变得非常悲怆,还说了一堆像遗言一般的话。

  澹台净道:“他自尽,乃是有人属意。”

  江雪芽瞬间明白了,“审讯室内有人同他暗传消息,告诉他自爆。”

  这猜测非常可怖,但也正好解释了这妖怪的伏火铁甲从何而来。秘宗有内鬼,一个非常聪明的内鬼。妖怪自爆,审讯室内的人皆身受重伤。内鬼用苦肉计给自己洗脱了嫌疑,重伤秘宗星官之后,同时误导秘宗极乐坊中有妖怪。一举两得,一石二鸟。

  “我们曾认为妖物模仿拙劣,容易辨认。并非如此,还有藏得更深的妖物,在秘宗,在我们身边。”

  江雪芽踅身进了帷幕,跪坐于棋盘对面,神色凝重。

  “看顾好晦儿,若非必要,不要让他离开边都。”澹台净道,“妖物窥伺他性命久矣,今时不同往日,令他不要胡作非为。”

  江雪芽一愣,“大掌宗您……”

  澹台净冷淡的目光落在江雪芽身上,“你以为,若非孤的默许,你能够安然无恙将傀儡图纸带离仙人洞?”

  江雪芽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澹台净一直在演戏,秘宗有内鬼,他不知道是谁,不得不提防身边所有人。妖物不知为何盯着苏如晦不放,澹台净要保苏如晦性命,却不能自己出手,否则说不准妖物动什么手脚,救人成了害人。

  他知道江雪芽的行动,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他不动声色,静待时机,现在那内鬼终于行动了,也露出了马脚,他们的机会来了。

  苏如晦从前常对江雪芽说,他这阿舅老谋深算,他们在他面前玩阴谋阳谋,完全是班门弄斧,小孩儿过家家。朝圣境的深浅不只体现在他的秘术,更在于他的城府。

  澹台净指出她的不足,“你太年轻,纵然设法周全,难免有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