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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贴近题材的诡计(2 / 2)




「——好耶!」



由良先生用力握紧拳头,摆出胜利的姿势。光看他欣喜若狂的反应,不难明白警方是多么厌恶名为南阳的侦探。



「……啊,抱、抱歉,他好歹是您的上司。」



「不会,请别在意,我完全能够体会您的心情。」



「啊哈哈……我并没有讨厌他喔,只是不擅长应付他。」



由良先生露出尴尬的微笑。



「不过~只要得知南侦探不在这里,心情就轻松多了。老实说,那个人比一般的难搞上司更严格,每当我稍有疏失或遗漏,他就会冷嘲热讽地大声谴责……偏偏他指摘的事都正确无误,害我完全无法回嘴。」



有才华却性格恶劣之人,任谁都难以招架。这种惹人厌的感觉……对了,就跟引退后却常来社团露脸的前辈没两样。



「话说回来,早乙女小姐,您不跟南侦探一起回去吗?」



「那个……有些事情令人很在意。」



「令人很在意的事?」



「就是受害者留下的死前讯息。」



「啊~确实有这档事呢。」



由良先生以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看来现实中的警察,果然不会那么执着于死前讯息。比起那种解开后也无法当成证据的谜团,他们更重视指纹或不在场证明等等,一旦查明就能当成关键证据的事物。



「那么,如果您有任何线索,请立刻通知我喔。」



语毕,由良先生便起身离开沙发。这想必只是社交辞令,因为从他的态度中,能明显感受到他根本不期待我的推理。



面对准备返回命案现场的由良先生,我连忙起身叫住他。



「那、那个,由良先生……您刚才说了吧?假如我有线索的话,务必要通知您。」



「唔,嗯,是啊。」



「那么,能请您听一下吗?」



我继续说:



「那段死前讯息,我好像已经解开了。」



极恶侦探放弃解开的那个暗号——



没想到这个谜团,竟然被我解开了。



4



「以结论来说,那个死前讯息代表一个数字。」



我开口解释。



明明才说几句话,我却感到莫名口渴,将买来的罐装饮料一饮而尽。大概是我太过紧张了,但这也无可奈何。



毕竟这是我身为一名侦探,身为一名实习侦探的推理处女秀。



「数字?所以是指『八』吗?」



「我当初也这么认为,并试着从今天的派对参加者中,找出名字或笔名里有『八』的人。」



在编辑的帮忙下,我拿到一份派对参加者的名单。包含主办方正元社的人员在内,一共是两百五十六名。



名字里有「八」的人总共有两位。



分别是八岛雄三(本名),以及九十九一八(笔名)。



「我以自己的方式调查过两人的不在场证明……在推估的犯案时间里,他们两人都早已离开这栋饭店。」



「既然如此,就跟『八』无关啰。」



「我重新思考后,认为单纯是想表达『八』这个数字的话,没必要将圆点排成那么工整的形状。只要随手印上八个点,应该就可以了。」



正值垂死之际,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圆点的排列与外观。倘若受害者只是想表达「八」这个数字,感觉上圆点理当排列得更为随便。



不过,这八个圆点整齐地排成两行。



很明显是蓄意这么做,十分不自然。



换言之——很可能是受害者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所以我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形状——主要是放在图形上。我认为受害者想表达的意思,就隐藏在中规中矩的排列里。」



我注视着那个图案,拼死揣摩受害者的心情。



受害者遭人重击头部,倒在地上。意识随即变得朦胧,连起身都办不到。他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挪动手指想留下讯息,地毯上却无法让他写字。



唯一能做的是印上圆点。



在如此状况下,受害者仍想留下讯息。



对于受害者——对于旭川朝日来说,不得不光凭圆点来描述犯人时,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形容呢?



「在我拼命思考,揣摩受害者的想法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灵感。」



我的推理即将进入佳境。



为了打起精神,我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吐出以下这句话。



「以结论来说——」



「咦?刚才那些还不是结论吗?」



由良先生显得一脸讶异。哇,搞砸了,打起精神后却搞砸了。明明我在开头就用过「以结论来说」这种拐弯抹角的台词,现在居然又说一次。嗯,没想到演说挺困难的。这世上大名鼎鼎的名侦探们,究竟是何时偷偷磨练过自己的演说技巧?



我轻咳一声掩饰心中的害臊,改口说:



「这八个点——代表『百』这个数字。」



「『百』?」



「由良先生,您会打麻将吗?」



「不会……我从未接触过。不过著名的麻将漫画,倒是曾看过几部。」



「既然如此,我相信您应该看过。以二乘四排列而成的八个点——在麻将里,代表一百分的点棒(注2)。」



· · · ·



· · · ·



我在记事本里画下与死前讯息一样的八个圆点。只要再画出一个长方形围住圆点,该图案便是麻将里的一百分点棒。



「点棒……啊~我确实看过这个东西。」



「在麻将里,分成一万、五千、一千与一百等四种点棒,借此计算分数。其实有时也会出现五百分的点棒。」



我开口解释的同时,也用笔在记事本画下点棒的图案。



「一万分点棒上的圆点是九个,五千分点棒上的点是五个,一千分点棒上的点是一个,一百分点棒上的点则是八个。」



「分数与圆点的数量关系好乱喔,这其中有规律吗?」



「这个嘛……我并不清楚。」



点棒为何会这样设计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尚未出现点棒的时代里,麻将是使用名为筹码的棒子来计分,点棒上的圆点数量就是沿用自筹码。记得爷爷曾跟我解释过,但老实说记忆挺模糊的。



总而言之——麻将的一百分点棒,上面的圆点有八个。



这就是受害者在无法画线的画布上,历经多次失败所得出的方法。他无法在地毯写下「百」,无法在地毯写下数字「100」,更不可能在地毯写下拼音「ˇ」。但在麻将里,以麻将的点棒来说,仅凭八个点就能够表达「百」这个数字。



因此他仿照一百分点棒,在地毯印下八个点。以结果而言,是留下化为暗号的死前讯息。



对于熟悉麻将的人来说,很可能有办法解开这个暗号——反之,对于不懂麻将的人而言,就是绝对无法解开的暗号。



「根据我的调查,派对的参加者之中,名字里有『百』字的人……只有一位。」



我取出复印的出席者名单,在符合的名字画上两个圆圈。



「百田老——本名百田凉,此人是名字里唯一有『百』字的参加者。」



我如此说道。



二十岁的新人作家百田老。



他说过自己不懂麻将。



若是不懂麻将,也就难以解读这个死前讯息。



尽管接下来的推理是自圆其说,但假设犯人是百田老,这个死前讯息就合乎南先生说的第一种情况——为了避免讯息被犯人发现时遭到清除。



因为犯人是百田老——因为犯人不懂麻将,所以旭川朝日利用麻将点棒这个构想,留下死前讯息。即使讯息被发现,犯人也无法理解。上述的可能性并非全然没有。



「原来如此,麻将的点棒啊。嗯~我完全没看出来呢。您真厉害,早乙女小姐,不愧是昭和侦探事务所的侦探。」



「没、没这回事,您太抬举我了。我还只是实习侦探,再加上我刚好了解麻将,才碰巧得出答案。」



「那么——早乙女小姐,根据您的推理,犯人是名为百田老的作家吗?」



「这个嘛……」



在由良先生再次开口确认的瞬间,我有一种胸口被人揪住,难以喘息的感觉。我不清楚这是紧张还是不安,总之莫名感到十分沉重。



这就是做出决断时的重担。



根据自己的推理、根据自己的想法,可能左右一个人的人生。由上述这种沉重压力所衍生而来的质量——解开暗号的喜悦,转眼间就被这个重担给压碎了。



「……我不清楚,只是个人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高。即使死前讯息指的是百田先生,但未必就是指认他为凶手,再加上我的解读方法说不定错得一塌糊涂……」



我只能说出如此暧昧不明的回答。



我明白自己的说法十分卑鄙,完全是在避重就轻、逃避责任,不过一想到如果自己的推理出错,我就害怕到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我对自己没有绝对的信心。



真要说来——甚至希望自己的推理出错了。



「……我个人是希望,百田先生并不是犯人。」



我实在无法相信,认真面对作家这个职业,一直为此烦恼的百田先生,就是动手杀人的凶手。



「我明白了,早乙女小姐。对于您的推理,我会当成是一般市民提供的情报,心怀感激拿来参考。想当然耳,我们不会光凭这个推理就认定犯人是谁,请放心。」



由良先生似乎看穿我的烦恼。我回了一句「真是非常感谢您」,深深地向他鞠躬。



此时,一名刑警走过来,是个长相剽悍、年约四十岁的男性。



「由良,你在这里做什么?稍微过来一下。」



「啊,土井警部,请听我说,其实我刚才得到关于死前讯息的线索——」



「死前讯息?那种事怎样都行,你赶快过来。」



土井警部继续说:



「犯人刚刚来自首了——是个名叫百田凉的二十岁小鬼。」



5



事实上,警方似乎很早就盯上百田凉。



想当然耳,不是因为死前讯息的关系。



而是饭店内的监视器——在影像纪录中,拍下了百田先生出现在三十六楼走廊上的身影。



当我以既悬疑又浪漫的方式,挑战「暗号化的死前讯息」这个谜团时,警方是以既单纯又实际的手法揪出嫌犯。



这让沉迷于解开暗号的我,莫名感到羞愧。发生于现实中的事件,出乎意料都是以这种方式迎向结局吧。这里面不存在任何浪漫与情感宣泄,而是依据赤裸裸的客观证据来寻找犯人。



仅凭极主观的视角解读的死前讯息,与纯以客观角度拍下影像的监视器——究竟要以何者为优先,可说是明显到不容辩解。



听说在犯案时间造访三十六楼的访客中,没有预定住宿于该楼层的人,只有百田先生与春山先生。先撇开担任责编的春山先生,百田先生完全没有拜访受害者的理由。



基于这点,加深了警方对他的怀疑。



正当警方准备以嫌犯之一的身份,将百田先生找来约谈之际——百田先生竟然先一步前来自首,主动表示「人是我杀的」。



「……旭川老师把我当成无名作家取笑一事,我说什么都无法原谅。起初,我只是希望他能为自己在派对上的发言跟我道歉,才去那个房间找他,只是我跟旭川老师后来爆发口角,我在一怒之下,气到脑中一片空白……」



百田先生露出因后悔而崩溃的表情,嗓音哽咽地交代犯案动机。



在这之后,他被刑警们团团包围,铐上手铐带走。



我不发一语地望着这幅光景。由于百田先生一直低头看着地面,没有与我四目相交。



我到现在仍觉得难以置信——不过这就是真相吧。



尽管我针对死前讯息找出的答案,已经得到证实是正确的,我却没有因此获得任何满足,反而是一股近似倦怠感的阴郁情绪,逐渐填满我的心底。



侦探只是在打一场败仗。



南先生曾说过的这句话,如今我多少能够体会了。纵使成功解开谜团,纵使成功揪出犯人,纵使成功替受害者洗刷冤屈,我却没有一丝「获胜」的感受。



这种情况、这股感受,就是极恶侦探一直以来面对的事物吗……



「——咦?」



当包围百田先生的刑警们,成群走向三十六楼的电梯大厅时——一名男子伫立在前方。南阳,这位半途放弃查案的侦探,仿佛想挡住众人的去路般,傲然站在走廊正中央。



「南、南先生……?你在做什么?不是已经先回去了吗?」



我连忙上前关切,他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南先生的目光一直固定在某个位置。



他以仿佛快把人射穿的眼神,瞪着被刑警们围住的百田凉——瞪着这起事件的犯人。



「十分钟。」



接着,他终于开口。



「给我十分钟,我想跟这家伙聊聊。」



虽然不能算是南先生一声令下决定了这件事,但南阳的一句话似乎对周围警察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于是数名刑警商量后,同意在警方安排的空间里,让南先生与犯人交谈。



会谈地点安排在饭店的职员室。



南先生与百田先生隔着一张桌子对坐,我则是站在南先生的身后。其实南先生原本想与百田先生单独交谈,只是部分刑警表示「让他们独处不太好吧」,偏偏南先生坚持拒绝警方介入,因此透过消去法,最终决定由我以第三者的身份参加会谈。



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半途放弃查案的侦探,事到如今又想做什么?



明明事件应该已经解决了。



明明谜团都已全数解开,也揪出犯人。



「你是在针对我吗?」



南先生忽然说出此话。他毫无前兆地抛出这句话,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以十分不悦的眼神,瞪着坐在对面的百田先生。只是百田先生没有回答,依然低着头默不吭声。



面对行使缄默权的百田先生,南先生不耐烦地啐了一声。



「你别担心,不会出现『其实刚才的对话,我已经录下来了』这类结局,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把接下来的对话泄漏给警方知道——毕竟就算泄漏出去,也无法阻止你的计划。」



南先生开口说话的同时,单手摘下脸上的眼镜,露出锐利如刃的目光,并用另一只手彻底将头发拨乱。



他逐渐变回平日的南阳,变回我所熟悉的他。



感觉上像是进入状态——不对,是切换状态。



从「推理小说家」西东南,变成「极恶侦探」南阳。



「……呵呵。」



百田先生发出笑声,然后抬起头来。他也同样彻底切换成另一种状态。从仿佛快被懊悔与自责压垮的痛苦表情,转变成泰然自若的神情。



「针对你……吗?冤枉啊,我完全没有这种打算。真要说来,我还想向你报恩呢。」



先前那段哽咽不已的自白仿佛从没发生过,百田先生以流利的口条侃侃而谈。他露出淡然的眼神,直视与自己面对面的男子。



「我可是很感谢西东老师喔。你只因为是同期作家的关系,就愿意跟我这种人当朋友。即使明白你单纯是基于社交辞令才与我打交道,我还是很高兴。所以——若要被人逮捕,我情愿是由你亲自动手,希望你能为我上演一场痛快的推理秀。」



「我没理由照顾你那么多。」



「大概吧,谁叫西东老师比我想象的更优秀,个性也更别扭。」



双方以平静的语气交谈。



以专属于两人的言语,在专属于两人的世界中交流。



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眼前情况导致我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说出心中的疑问。



「所谓的死前讯息,是推理小说里常用的基本题材之一,不过有时候,死前讯息又会过于让人觉得作者在自圆其说吧?」



南先生没有看向我,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始解释。



「比方说所有嫌犯的名字,都『碰巧』有个共通点,或是嫌犯的名字『碰巧』容易化为暗号,令人不禁想吐槽:『喂喂,我说作者啊,你根本是想要描写这个犯案手法,才把角色设定成这个名字吧?』类似这种粗制滥造的犯案手法,可说是屡见不鲜。」



「……」



「假如这起事件发生在推理小说里,并且那个死前讯息便是解谜的关键,喜欢挑毛病的读者肯定会认为:『原来如此,作者是为了写八个圆点代表麻将里一百分点棒的题材,才将犯人的名字设定成「百田」。』」



「……」



什么?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这名男子到底是以何种立场——是以何种角度在说明?



「为了犯案手法而决定犯人的名字,堪称是推理小说的宿命。针对此事指责作者太过自圆其说,未免有些不解风情——只是唯独这次,我不得不开口吐槽,毕竟那个死前讯息未免也太贴近题材了。」



题材。



贴近题材。



「『碰巧』没有当场死亡的受害者,『碰巧』是个有毅力留下死前讯息的人,在『碰巧』只能印上圆点的状况下,『碰巧』联想到光凭圆点就能传达、近似于暗号的死前讯息,『碰巧』犯人有着能够透过麻将点棒来形容的名字,『碰巧』犯人不会打麻将——像这样的自圆其说,岂会存在于现实之中?」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即使我还无法明白,不过依南阳的口吻,至少能确定他早已解开死前讯息的谜团。



照此看来,南先生远比我更早解开谜团。他绝非因为无法解开暗号,才半途放弃查案。



「这种三流推理小说里才有的自圆其说,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如此一来,可能性只有一个,表示这是有人蓄意安排的。有个自以为是的作家,蠢到无药可救的笨蛋,引发这起贴近题材的事件。」



南先生继续说:



「犯人就是你,百田。」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没有一丝悬念的真相。



对于这位主动坦白罪行之人,南先生再次指认对方为凶手。



「这起事件的真相,都与常理恰恰相反。但若是从根本逆向思考,一切就合理了。死前讯息并非是在犯行后才想出来,而是先构思好死前讯息才动手犯案。」



我听得一头雾水,脑子简直快烧焦了。构思好死前讯息后才动手犯案?这算什么?天底下怎会出现这种因果颠倒的现象。



因为,所谓的死前讯息,是受害者在濒死之际留下的讯息,所以才被称为「死前讯息」不是吗?



换言之,只是灵机一动,所谓的灵光乍现。



绝不可能是事前就先构思好的点子。



「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百』字,事件现场才留下与麻将点棒有关的死前讯息。倘若你的名字里有『万』或『千』,应该就会留下一万分点棒或一千分点棒的图案。如果名字里有『东西南北』或『春夏秋冬』,你就会利用字牌或花牌吧?假使你的名字很难用血字在地毯上表现出来,到时就在房里准备纸笔即可。被当成凶器使用的笔电,上面的键盘也是很好的工具。真要说来,你根本不必坚持在那个房间里行凶,只要把目标引诱到能让你实行犯案手法的地点,再动手杀掉就好——唯独这起事件,说穿了就是无论犯人拥有什么名字,你都会安排出看似谜团的暗号。」



这有别于受害者在临终前,非得赶紧留下死前讯息不可的情况。



思考时间应该相当充裕。



南先生说到这里稍做停顿,然后才继续解释。



「因为这次留下死前讯息的人——就是犯人,也就是你。」



我错愕到瞪大双眼。虽然南先生从刚才便一直在说一些难以理解的内容,不过这句话堪称是其中之最。



「什﹑什么?留下那则死前讯息的人是……百田先生吗?并不是受害者旭川老师?」



死前讯息缺乏公信力的理由之一,就是「无法否定是犯人伪造的可能性」。



难道南先生想表达的是这种情况?



犯人为了掩饰罪行、为了扰乱搜查,在现场伪造出死前讯息。



在此次事件里,并非绝无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就算是受害者亲手用鲜血印下八个红点,但只要犯人趁着遗体出现死后僵硬现象之前,也就是目标刚死亡的时候,抓起受害者的手代为留下讯息,便能轻易完成代表一百分点棒的图案。



这种事并非不可能。



真要说来,反倒是极有可能。不过——



「请、请等一下,南先生,这太奇怪了,简直是奇怪透顶。你说留下那则死前讯息的人是百田先生……怎么可能啊?因为那则死前讯息指认的人,正是百田先生喔!」



为了扰乱搜查,故意留下表示其他人姓名的死前讯息,至少还说得通,也能理解这么做的意图为何。



不过,犯人亲手伪造的死前讯息,竟是指出自己的名字?



一般来说,根本没必要特地这么做,简直是太荒唐了。



「此次事件,就是出现这种『荒唐』的情况。」



面对大感困惑的我,南先生以十分平淡、云淡风轻的语气说。



「受害者旭川朝日,很可能是当场死亡。身为犯人的百田凉,利用尸体的手伪造出死前讯息,将代表自己名字的八个点印在地毯上。」



「这、这是为什么?」



「我就是为了确认此事,才重新回到这里。当初我认为这个死前讯息太过庸俗,因此决定先离开,但后来又觉得让犯人溜掉的话,心里会很不是滋味。」



南先生说完,百田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可没有小看大名鼎鼎的西东老师。对于一百分点棒那种暗号,我相信你一定能轻松识破。」



「我问你,其实你会打麻将吗?」



「会打,不过不太擅长计算点数。由于我不想参加什么麻将大赛,因此去年跟今年都以不会玩来推托。与不熟的大叔们连打好几个小时麻将,我可是敬谢不敏。」



随后他又补上一句「那段时间,我情愿拿来思考与小说有关的事」。



语毕,百田先生瞄了我一眼,令我感到背脊发凉。他没有一丝愧疚、悠然自得的眼神,此刻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若是问我为何这么做……基本上,这算是一场游戏。因为我原先就打算被捕,想说机会难得,决定来玩点花样。为了报答照顾过我的西东老师,于是利用名为死前讯息的解谜要素,筹备这出符合推理小说的节目。」



「只是水准太低,让人以为是在针对我罢了。」



南先生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悦,继续说道。



「毕竟这起事件跟我的出道作一样,都在解谜要素中加入死前讯息。害我以为你是故意透过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讽刺我说『你的作品就只有这点程度』。」



「西东老师,你的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我可是很喜欢你的作品喔。尽管诡计的部分……老实说是有点那个……不过角色塑造得非常好。我原先以为西东老师喜欢这类单纯的题材,所以才想出一百分点棒的死前讯息。与其说我降低谜团水准,倒不如说我是想避免采用过于艰涩的暗号……没想到却造成反效果。」



百田先生表情柔和地露出苦笑,双肩一耸。



「……南先生的出道作品里,是出现怎样的死前讯息呢?」



我好奇地发问。南先生表示:「说出来就等于破梗了,你确定要听吗?」我随即回一句「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兴趣看」。南先生露出略显哀伤的表情后,开始解释。



开口说出他以作家身份出道的作品中,最关键的线索。



「作品中的四位嫌犯,名字分别是『本田(HONDA)』、『川崎(KAWASAKI)』、『铃木(SUZUKI)』与『山叶(YAMAHA)』。受害者则以鲜血画出一个音符的图案。」



「难道说,结局就是名叫『山叶(YAMAHA)』的人是凶手吗!」



灵感是来自于该厂商也有制造乐器吗!只因为「本田」、「川崎」、「铃木」与「山叶」等机车制造商里,唯独「山叶」制造的乐器也很有名吗!



面对忍不住如此大喊的我,他的答案是:「对啊,真亏你知道。」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喂喂喂喂,这也太废了吧!



真是好烂的暗号!



明明嫌弃这世上的推理小说都喜欢自圆其说,自己却采用一个自圆其说到极致的死前讯息题材。虽然听说过南先生很不擅长构思作品的诡计……但我没想到竟然到这种地步。即使是《柯南》的动画原创剧情,也好歹会设计比这更讲究的死前讯息。



我有股冲动想大肆吐槽,但最终仍强忍下来。纵然此事带来的冲击,足以把现场沉重的气氛全数吹散,我还是努力保持严肃的态度。



不能让整起事件以搞笑的方式收尾。



因为——还有谜团尚未解开。



「百田先生。」我问:「假如刚才说的全部属实……你此次的犯行,全是预谋犯案吗?」



百田先生刚才说过,他原本就打算被捕。若是冲动犯案的凶手,势必不会说出这种话。



不光是如此,假如死前讯息不是出自受害者,而是出自犯人之手——倘若犯人在事前就细心琢磨过,想出能意指自身名字的暗号……



那也不算是冲动犯案。



绝不可能是一怒之下动手杀人。



「你向刑警供称『无法原谅他取笑我是无名作家』,以及『爆发口角而一怒之下动手』,这些全都是谎话吗?」



「没错,你说对了。」



百田先生随后补上一句:「这是很正当的动机对吧?」



他以坦率到令人心惊的方式,收回曾经说出的自白,并且亲口承认这起事件是有计划性的犯罪行为。



「为什么……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你要杀死旭川老师?」



既然不是冲动犯案,既然不是一时之间无法控制情绪——



为何他要杀人呢?



「西东老师,相信你早就知道了吧?」



「……」



「我相信西东老师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



南先生不发一语。他仍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始终闭口不答。



现场陷入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经过数秒后——



「因为我想要名气。」



百田先生说出答案。他以没有一丝阴霾的清澈眼神说出这句话。唯独内心没有任何愧疚的人,才有办法露出这样的眼神。



「名气……咦?这是什么意思……」



「早乙女小姐,我可是一名作家喔,因此我的动机——我的行动原理,势必只有一个。我想要名气,想让更多人阅读我的作品。这就是我的心愿,我唯一的心愿。」



百田先生看着大感困惑的我,口沫横飞地继续解释。



「相信你早已听说……我的出道作并没有大卖,根本挤不进销售排行榜。在各个网路书店的排名,也是猛然一看还算不出是几位数的名次。想当然耳,再版的机会十分渺茫,而且听说出版社陆续收到各书店的退货。我的作品卖不出去,只是——似乎并非因为我的作品太过无趣。」



作品没有大卖的原因,问题不是出在内容上——我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不是百田先生的自负或输不起,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担任责编的春山先生曾说过,百田老的小说很有趣,却很难推销。



由于以推理小说而言,作品的完成度太高,导致包装上难以传达出内容的有趣,无论用何种标语都等同是在泄露剧情。



「如果是内容太无趣,我反而能够接受。假如让众多读者欣赏后,换来的感想是『真无聊』,我还能够把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都怪自己缺乏才能而死心。但是,作品没办法卖出去——未能让读者欣赏我的作品,这种时候又该怎么办?」



百田先生仿佛抬头向虚空发问。他提问的对象不是我们,而像在询问老天爷,或是询问掌管小说的神明。



「『内容很有趣却难以推销』、『内容很有趣却难以包装』……我不知听人这么说过多少次。不仅是出道作,连后续作品的提案也都换来相同的评语。老实说,我好想大骂『别开玩笑了』,或是『既然内容有趣,该如何推销出去是你们的工作吧』。」



百田先生扬起嘴角,以自嘲的语气丢下这句话。



「到头来,像我这种无名新人的作品,在没有任何话题性的情况下,根本没人愿意拿起来翻阅。获得新人奖的光环,早在很久以前就消耗殆尽。若是我能理解时下的流行、向畅销要素看齐,结果应该会不一样……但我说什么都不想那么做,也做不到。」



百田先生吐完苦水后,抬头望向南先生。



「西东老师,你倒是能毫不排斥地做到这点。你有别于我,是『为了成为作家而成为作家』。你在理解时下流行、研究过畅销要素后,持续回应读者的需求,贯彻职业作家应有的态度。」



「还好啦,我只是喜欢推理小说家这个名号以及版税制度,才从事这份工作。我不同于你这种天才作家,对于笔下作品没有任何坚持,还经常有『是否有其他人能帮我写呢』这种想法。」



……不,以一名作家而言,这种心态应该不可取吧?



「像你这种『为了创作小说而成为作家』的人,应该很鄙视我这种职业作家吧?」



「我怎么可能会鄙视你?真要说来是恰恰相反,其实……我羡慕到难以自拔。能够向畅销要素看齐也是一种才能。而我就是没有这种才能,对我来说太勉强了……我只会写自己觉得有趣的作品。」



「这算是一种任性,不是专业作家该说的话。」



「我明白自己的发言缺乏专业意识。我十分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努力写出受欢迎的作品,没有努力勾起读者的兴致。不过,就算这样……我仍是办不到。对我来说……那不过是向现实妥协罢了。」



为了成为作家而成为作家。



为了创作小说而成为作家。



彼此原则似是而非的两人,面对面对峙着。明明志在相同的职业,明明追逐相同的梦想,明明以相同的语言在交流,两者却有如鸡同鸭讲。



仿佛双方身处在不同的次元,打从根本就有所出入。



「我……只是想得到公正的评价。不过凭我的写作风格,连站上擂台的资格都没有,无人愿意阅读我的作品。唯一能仰赖的出版社,只会推销已经大卖的作品,根本不肯花钱在无名作品上……害我陷入走投无路的局面。在这一年里,我不停为此烦恼,始终没办法想开一点,甚至曾考虑过切下双手,或是直接把双眼挖出来。」



百田先生说出这番话时的嗓音跟语调,有别于惊人的内容是相当平静,但隐约能从这般平静的态度,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近乎癫狂的念头。只会写自己想写的内容,只愿意写自己想写的作品——无法接受任何妥协,埋头于创作的这种想法,究竟为他带来多么痛苦的折磨?



「经过不断思索……我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像我这种无名新人的作品,在没有任何话题性的情况下,势必没人愿意阅读——既然如此,只要自己制造出话题性就好。」



「!」



刹那间——



一股冷颤从背脊直冲脑门。



大脑擅自做出最坏的想象。骗人,不可能,太荒唐了,这是常人会有的想法吗?会产生这种想法,会联想到这种方法——就是名为作家的生物吗?



「……制造话题……是吗?」



我的嘴巴完全不受控制,重新确认这个恶毒的答案。



「百田先生,你为了制造话题……动手杀死旭川老师吗?」



「没错。」



百田先生十分坦率,以坦率到近乎残酷的态度,点头认罪。



「就是常人口中,利用炒新闻来制造商机的手法。世人对于不受欢迎的无名新人的作品不感兴趣——但是杀人犯的作品,我相信会勾起大家的兴致。」



「……只、只为了这种事情!」



「或许对你而言只是『这种事情』,不过早乙女小姐,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就已经是一切了。让更多人阅读我的作品,唯独这件事——便是我的一切。」



「!」



「由于重点只有『我要成为杀人犯』,因此说句老实话,被杀的对象无论是谁都行。总之,我需要一个会与我爆发口角,令我一怒之下动手杀人也不足为奇的目标……于是旭川老师和春山先生就成了候补人选,不过最后基于好感度,因为我讨厌旭川老师,便决定动手杀他。」



一股恶心感,一股近似恐惧的恶心感油然而生。



我感到头晕目眩,没办法站稳身子,几乎快当场倒下,但我仍用手撑在桌子上,拼死维持住意识。



好可怕,眼前这个生物好可怕。



我无法相信他与我一样都是人类。



如果是基于愤怒与憎恨杀人,我还能够理解;如果是一怒之下动手杀人,我还能够理解;如果是遭人嫌弃是无名作家才愤而杀人,我还能够理解。



如果以杀人为「目的」——尽管我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但至少还在理解范围内。



只是,眼前的男子不一样。对他来说,杀人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他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能够大卖——为了让更多人阅读自己的作品,只把杀人当成一种制造话题的手段。



「这、这么做是不对的!绝对错得离谱!你觉得自己做出这种事、抱持这种想法,能够得到原谅吗!」



「这么做是不对的,是无法得到原谅的,那种事我也心知肚明,因此我选择被捕。在被警方带走后,遵循日本的法律接受制裁。毕竟我杀了一个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不管我如何厉声斥责,百田先生依然没有丝毫动摇,有如早已接受一切般,以既平静又沉稳的嗓音说道。



「大家很容易误以为我很年轻,但我已经二十岁,早就超过受少年法保护的年龄。不仅无法减刑,个人资料也不会受到保护,牢狱之灾肯定是免不了。我在监狱里赎罪时,将有很长的时间能够思考,思考自己在得到『杀人犯作家』这个顶级封号后,撰写推理小说的点子。」



「!」



难道说——



百田先生早就设想到这种地步了?



在犯案后坦率接受惩罚,在判决后坦率接受徒刑——他在冷静算计过所有一切后,才决定采取名为杀人的手段吗?



这个国家十分包容犯罪者,只不过杀死一个人,根本不会被判处死刑。



即使刑期会依照判决而定,但是初犯原则上不会被关超过二十年。若是配上优秀的辩护律师,并且成为模范囚犯,刑期可能不出十年就结束了。



不出十年,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明明杀了一个人——却又多亏杀了一个人,得以实现愿望。



这样的他,实质上根本没有接受任何制裁,甚至连制裁都包含在他的心愿里。



他反过来利用日本这个国家的法律,亲手满足自己的欲望。



完美犯罪。



这是完美实现犯人愿望的犯罪。



无论是犯行,以及犯行后接受的制裁,全都一如犯人所愿。



「事实上,我早就决定好下一部作品的主题,有许多已经构思好的点子。真令人期待呢,等我的刑期结束,从牢里出来之后,我与我的小说们,将会以最棒的形式问世。」



百田凉露出笑容。



他脸上的笑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却又激动得扭曲至极。



赢不了。没人能战胜这种犯罪者。



以守法之人为前提、以良善之人为前提,任谁都没办法赢过他。



面对这种犯罪者,对我来说,对一名侦探来说,完全无能为力。



「南、南先生……」



我以求救的心态呼唤侦探,但南先生不发一语,只能以极度不悦的眼神狠瞪着对方。



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房门被稍稍推开,由良刑警探头进来说:



「不好意思,南侦探,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低头看手表,发现时间早已超过十分钟。



百田先生随即起身,横切过我们面前。



「再会了,西东老师,下次见面时,我应该已是畅销作家。倘若你到时仍是一名作家,就让我们再聊聊关于小说的话题吧。」



他以只有我们能听见的音量,却又令人排斥到难以忘怀的口吻,说出这番话。



听起来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房门关上后,职员室里只剩下我和南先生。



犯人被捕了。一切谜团都已经解开,犯人终将入狱服刑。



假如在推理小说里,这会是可喜可贺的结局。



但是,侦探们的心几乎被仅存于现场的决定性挫败所压垮。



6



隔天,「畅销小说『KONAMIKAN(粉蜜柑)』的作者逝世」这则新闻,经由各大媒体的报导,令世间一片哗然。



身为犯人的百田凉,其姓名理所当然也被公诸于世。



「犯人是推理小说家,杀人动机是忌妒吗!」有着这类见解的新闻,我已不知看过多少次。



无论是电视新闻、报章杂志或网路消息,对于名为百田凉的男子——对于名为百田老的作家,不断争相重复报导。甚至包含一些琐碎的生平事迹与个人资料也被公开,我都快数不清大众媒体已经报导过多少次他的消息。午间谈话节目请来的著名评论家与知性派艺人们,在提及百田先生笔下作品的内容时,还恣意把一些偏激的句子断章取义地提出来,以「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果然作者的内心深处……」这类论调,进行各种自以为是的分析。



这一切对我来说,只觉得是一种宣传手段。



换作是企业,倘若没有支付上千万日圆成为赞助商,根本无法在大众媒体上播放广告。不过百田先生,成为杀人犯的百田先生,却无须花一毛钱,就能让世人认识自己的存在。



这既是蓄意引发的炒新闻宣传手法——也是没能让世人察觉这是一种宣传方式,暗中产生宣传效果,称之为「秘密行销」的手法。



结果,作家百田老的出道作《食罪》开始热卖。



热卖到造成风潮,热卖到疯狂抢购。各大书店的存货瞬间被一扫而空。



原先卖不出去的作品,在作者犯下杀人案件的瞬间,立刻以冲天之势变得畅销。



想当然耳,各大媒体也开始报导「热卖」一事。在网路上:「这样抢购杀人犯的作品,真怀疑那种人的脑袋在想啥。」、「作者在写作时又不是犯罪者,不觉得这种论点太偏颇了吗?」、「帮忙贩售杀人犯的作品,出版社跟书店也难辞其咎。」、「作品本身又没有错。」、「话说这本书真是有趣到爆炸耶。」、「才怪,无聊死了,完全能感受到作者摆出一脸跩样,令人嗤之以鼻。」、「他是终结『KONAMIKAN(粉蜜柑)』系列的战犯。」、「想批评的家伙,先看完作品再来谈啦。」、「书中手法根本是抄袭另一部作品。」、「真有趣,有种终于读到推理小说的感觉。」、「明明能写出这么有趣的作品,为何要成为杀人犯啊?」、「绝大多数的天才作家,脑袋肯定都有问题啦。」出现诸如此类的论调,结果又掀起另一波话题,让作品再次狂销。



尽管出版社主动回收书籍,但在决定回收时,该作品的首刷早已在各书店销售一空。



虽然出版社不可能再版销售,不过当市面上的实体书陷入绝版状态后,这次换电子书被疯狂抢购。各大电子书网站的排行榜第一名,全被《食罪》囊括。经过三天左右,电子书宣布停售,这下子换成非法下载大肆猖獗。



大家都在阅读这部作品。



大家都开始阅读这部作品。



因为大家都在阅读这部作品,导致更多人跟着阅读这部作品。



至今不曾关注过这本书的人们,开始争相阅读作家「百田老」的作品。



一切发展都如同犯人的预期。



照此情况发展,数年后——等他出狱后,或许当真会成为一名畅销作家也说不定。虽说刑期已满,不过当杀人犯的作品发行上市,势必又会引发议论,在世间掀起骚动——在引发话题后,到头来仍会让作品大卖。



当然,前提是作品要十分有趣。只是对作家百田老而言,他早已克服这个大前提。从「十分有趣却很难推销」的评价除去「很难推销」后,就只剩下「十分有趣」了。



内容有趣,又具有话题性,这样的作品怎么可能不畅销?



我如今终于明白,南先生为何没有将饭店职员室内的那场对话录音存证。因为,就算把当时对话的录音档提交给警方,彻底揭穿百田老的阴谋,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纵使罪名变成预谋杀人,刑期多少会加重一些,但还是不会被判处死刑。百田先生终有一天会出狱,并且出版新作。



倘若将「为了成为畅销作家而杀人」这个真相公诸于世,百田先生会被人更加鄙视、遭人更加批判——并且,比现在更具话题性。这么一来,他的作品有可能比现在更加热卖。



怎么做都预防不了。



一切的一切,都被杀人犯操控于股掌中。



对我来说,根本无力改变。



「咦,早乙女小妹,难道那本书是《食罪》吗?」



事件结束一周后的某天,在昭和侦探事务所里,终于从旅行归来的昭和所长,看着我桌上的书如此说道。



「你真厉害耶,目前市面上已经买不到那本书了。听说在网拍上,已是价值超过十万圆的抢手商品喔。」



「……因为我答应过,在事件之后会买这本书。」



「嗯~话说回来,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没有看……也不打算看。」



「为什么?」



「因为总觉得一旦翻来看,就像是认输了。」



我明白自己这句话只是不服输而已。



话虽如此,我还是很排斥。很害怕在阅读完后,得到的感想是这本书很有趣。



我认为,一旦冒出这种想法,自己就输了。



「所长。」我开口提问,「有时发生极为残忍的杀人事件后,被捕的犯人会表示『我就是想被判死刑才犯案』,不是吗?」



「对啊,与其说是有时,不如说定期会出现这类麻烦的自杀志愿者。」



「在逮捕这种人,将其犯罪的证据摆在眼前,让他被判死刑时——警方、检方、律师与侦探能算是『获胜』吗?」



这群人是拼尽全力,逮捕自愿被抓的犯人。



拼死收集好证据后,让犯人接受如他所愿的刑罚。



到头来,这是有意义的行动吗?



「这类问题,无法用『获胜』与『落败』来讨论吧?我们不是上帝。无论是谁,都只是不遗余力地履行自己的责任。警方有警方的责任,检方有检方的责任,律师有律师的责任——然后,侦探有侦探的责任。」



「……」



「不过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包含想讨论『获胜』与『落败』的心情也是。因为,连南小弟在内,他也饱受类似的事情所苦。」



「南先生也一样吗?」



「早乙女小妹,就让我来告诉你南小弟成为侦探的理由吧。」



所长继续说道。



「放心,我这次不会骗人,以下是『极恶侦探』真正的诞生秘辛。」



所长以这段话为前言,接着缓缓道来。



道出「极恶侦探」的诞生秘辛,南阳解决的第一起事件。



这件事发生在南阳还不是作家也不是侦探的时候。



发生在他仍住在老家当米虫,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时候……冷静想想,这其实是可悲至极的状态,不过此事与主题无关,因此就先忽视吧。



在他老家附近发生了一起事件。一位年过八十的女性,从家中楼梯摔落身亡。



所长表示,南先生与该名女性没有特别熟识,只是相遇时会彼此打招呼的关系。



这位女性与同龄的丈夫相依为命。



丈夫因病导致下半身瘫痪,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就连要从床上起身都办不到。由于在预估的死亡时间只有丈夫一人在家,因此警方决定以妻子意外滑倒的方向展开搜查。



由于事发地点在住处附近,跟着跑来看热闹的南先生,却揭穿这起事件的真相。



这就是侦探南阳解决的第一起事件。



他成功解开长年卧病在床的丈夫,利用宛如魔法般,即使躺在床上也能将妻子推下楼梯的犯案手法,证实丈夫是抱持明确的杀意。



多亏侦探的活跃,这起事件顺利真相大白,犯人遭到逮捕。



不过,身为犯人的丈夫,坐着轮椅被警方带走时,说出以下这句话。



——太好了,这下子我就能接受更好的照顾。



打从一开始,丈夫似乎就决定找个时间去自首。就算没有南先生帮忙解决这起事件,他也打算坦白说出自己的罪行。



因为这就是犯人的目的。



听说事后才发现,遇害的女性患有老人痴呆症。



罹患失智症的妻子,照顾着长年卧病在床的丈夫——高龄者照顾高龄者,常人口中的「老老看护」就是这对老夫妻的现状。



妻子在罹患失智症后,仍为了丈夫鞠躬尽瘁,只是照顾水准日益下滑,令丈夫一直以来累积了太多压力——



所以,他决定杀死妻子。



杀死妻子,为的是在监狱中得到照顾。



这个国家十分包容犯罪者,只是杀死一个人,根本不会被判死刑。



在狱中的受刑人,若是生病就会得到医治,若是达到需要看护的年纪,就能接受人道的照顾。当然所有花费,都由人民缴纳的税金支付。



南阳首次揪出的犯人,依据日本法律,目前仍在监狱里服刑。



而且,他接受着失智症妻子所无法办到,十分完善的照顾。



「事件结束后,南小弟后悔不已。对于解开谜团而洋洋得意的自己,他打从心底感到可耻。『为何我没有更加玩弄犯人?』、『为何我没有以更彻底的方式,折磨犯人的内心?』……记得他那时像在念咒般,喃喃自语地不断重复这几句话。」



附带一提,负责该起事件的刑警,就是当时仍隶属于警察组织的昭和所长。根据所长解释,他和南先生就是在那时候结识的。



「事件不分『获胜』和『落败』,不过南小弟以『获胜』跟『落败』去衡量事件——而且,南小弟在那天落败了。犯人取得胜利,侦探吞下败仗。对于南小弟来说,他无法把这种想法抛诸脑后。」



这就是「极恶侦探」的诞生秘辛。



内容既不戏剧性,也没有冲击性,只是如此凄惨、如此阴郁。



「在那之后,立志成为作家的南阳,之所以会从事类似侦探的工作,个中理由与正义感丝毫无关,也没有一丝对于求知的好奇心。他完全不执着于解开谜团,目标一直锁定在犯人身上——这就是『极恶侦探』。」



「……」



侦探只是在打败仗。



事到如今,我能切身理解他所秉持的主张。



在这个世上,存在绝对无法战胜的犯人。



在这个世上,存在无法以法律制裁的恶棍——存在远比这类恶棍更加恶劣,因期待受到法律制裁而做出恶行的恶棍。



所以,南先生才决定彻底将犯人逼入绝境。



他从不仰赖法律,从不遵循正义,只顺从自己的恶意与施虐心。



在理解侦探无法获胜的同时,也为了对犯人还以颜色而采取行动。



不过,即使是「极恶侦探」,也会碰上无法制裁的犯人。



百田老就属于这种类型。



单纯为了让作品畅销,甘愿牺牲自己的人生——面对这种过度执着于作家之路的犯人,南阳根本无能为力。



「早乙女小妹,你知道南小弟的笔名有着怎样的由来吗?」



「咦……我不知道。」



西东南,这个笔名不知为何没有「北」。



我原本有想问清楚,只是后来忘记了。



「如果你开口问他,他应该会直接说出答案。」



「……」



开口问他,他便会直接说出答案。原来他没有刻意隐瞒此事,或是得要喝醉才会不小心说溜嘴,想想确实很符合南先生的作风。



「——为了不输给任何人,南小弟才取了这个笔名。」



「为了不输给任何人?」



「为了不输给任何人,为了没有『败北』。」



败北——北。



只要没有北,就不会输。



就是基于这个期望,才取了这种笔名。



西东南。



「这个笔名,还真是符合南小弟不服输的作风,对吧?」



「就是说啊。」



我点头同意。



相隔一段时间后,南先生来到事务所。他应该是一如往常,因为作家工作告一段落,才跑来这里闲晃。自从那起事件后,我过了一周才再次见到他。



南先生和平常一样,很快就跑到顶楼抽烟。



我没有想太多,随即跟了上去。



南先生没有理会我,靠着围墙径自吞云吐雾。这情况跟当时一样——跟我决定成为侦探的那天,感觉上十分相似。



我有稍做调查,「败北」这个词汇之所以用到「北」字,是因为「北」有「逃跑」的意思。



既然如此,西东南这个没有「北」字的笔名,除了「不输」以外,或许还有「不能逃避」的含意。



侦探就是在打败仗——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的他,至今仍投身于侦探业界。明明比任何人都不服输,却直到现在依然从事着老是落败的侦探工作。



说什么都不能逃避。



无论打输多少次——为的就是将「败北」二字塞给对手,而非自己吞下。



「极恶侦探」南阳。



在这起事件里,侦探输得一败涂地。



犯人在体无完肤的状态下,取得胜利。



这也无可奈何,都怪对手太难缠了。面对那样的犯人,侦探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不仅是一如往常,而是吞下比以往更彻底的败北。



就算如此,这位侦探今后也必定会——



「关于我接下来要推出的新作。」



此时,南先生突然开口。



「我的大纲终于通过了。得到春山先生的首肯后,接下来准备动笔。」



「咦……啊、嗯,那真是恭喜你了。」



「难得听见春山先生如此赞赏,他还说作品中的诡计很有趣喔。」



「喔~真难得呢。之前听说你不擅长构思诡计,看来只要有心,你也能够办到嘛。」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只是照抄这里面的内容罢了。」



南先生说完,从连帽皮夹克的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本黑色皮革小册子。书上各处都贴着胶带,看得出来是修补的痕迹。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本小册子……



「啊,那不是百田先生的笔记本吗!」



我想起来了。之前曾在派对会场外,看见百田先生专注地翻阅这本小册子。由于他会把创作的点子写在里面,因此对于非电子化派的他来说,那是这世上唯一的题材本。



「南、南先生,那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捡到的,我看见它被丢在垃圾桶里。」



「这种情况不叫捡到,而是翻垃圾桶吧……不对,请、请等一下,怎、怎么会呢?为何百田先生会把题材本丢在垃圾桶里……」



「那也无可奈何啊,若是不扔掉,里面的内容会被警方看见。」



南先生继续解释。



「作家百田老的整套计划,是动手行凶后被警方逮捕。如此一来,他就不能把题材本带在身上。一旦以头号嫌犯的身份被警方带走,私人物品理当会遭到没收。即使能够拿回来,内容都会被警方检查过。对灵感外流一事警戒到坚持采用手写记下点子的那家伙而言,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因此,百田先生才会扔掉题材本。在被警方没收前,自己先亲手扔掉。



「……既然如此,他在会场外专注翻阅小册子的内容,是因为——」



「大概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他决定趁着最后的机会,重新翻阅这个再也见不着的题材本,回味自己拼死写下的点子。」



「……」



「他扔掉小册子的地点,就是派对会场附近厕所内的垃圾桶。想必是没空烧掉,或是没空拿到很远的地方丢弃。尽管小册子已遭到破坏,但只有受损八成左右,轻轻松松就能修复。」



「那个,所以你把百田先生丢弃的题材本给找回来吗?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对,南先生确实有充裕的时间。他在表示「真无趣」而放弃继续查案后,经过整整一小时,才再次现身于我们面前。



南先生就是趁着这一小时的空档,寻找这本小册子。



「哼哼,这东西真不是盖的。不愧是百田老的题材本,难怪编辑部给出的评语是『内容有趣却很难推销』。这里面写了一堆与诡计相关的有趣题材。只要有这个,我数年内都不愁没题材~」



南先生望着别人的题材本,露出十分阴险的笑容——咦?他说数年内都不愁没题材……话说他刚才提到后续新作的诡计,是完全照抄「小册子」里的内容,所以很简单……



「难、难道你打算抄袭别人的创意吗!」



「嗯。」



南先生的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反倒是得意洋洋地点头肯定。



「那小子蹲苦牢的时间……少说有十年左右。这段期间,我要把这本小册子里的题材,全部当成自己的作品出书。百田老打算在取得『杀人犯作家』的名号后撰写成书的所有内容,我都要以『西东南』的名义来发表。」



「……这、这么做当真不要紧吗?倘、倘若被揭穿的话……」



「哪有可能被揭穿?除了这本小册子以外,那小子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拿来当成证据。」



过度担心资讯外泄的百田先生,没有把写作的点子储存在电脑硬碟或云端硬碟。因此,并未在其他地方留下证据。唯一能做为证明的题材本,如今落在南先生的手里。



担心资讯外泄,将记录工具局限于非电子产品的结果——却是被人从纸媒夺走情报,甚至无法证明遭人夺去的事实,说来还真是讽刺。



「若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管那小子再怎么闹,社会舆论与法律机构都会站在我这边。原因在于那小子是个杀过人的犯罪者。杀人犯作家与善良市民作家,一般人会相信谁说的话,可说是一目了然。」



「……唔!」



对喔,说得也是。



「杀人犯作家」百田老的名号,现在已传遍整个日本。即使这情况一如他的目标,让他就此声名大噪——那也是恶名昭彰。



无论他变得多么出名,依然是以可憎之人、以一名差劲犯罪者的形象声名远播。这样的他,辩称自己的创意遭人盗用,届时有谁会相信他?有谁会站在他那边?



他为了销售笔下的作品,牺牲了自身一切,当然也包含社会上的信用。



「哼哼哼,啊~真令人期待,那小子不惜自毁人生,也要取得『杀人犯作家』的名号,不过等到他开始写作,却发现所有点子都被我盗用时,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真、真令人不敢相信……」



出于恐惧、害怕、战栗以及感动,我的嗓音微微颤抖。



「南先生……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在那个时间点——在你丢下一句『真无趣』便转身离去的瞬间,早已看穿一切了吗?无论百田先生是犯人,以及他舍弃题材本的举动,你都已全数识破——并且为了盗用他的创意而采取行动吗?」



真是太令人震撼了,除此之外我说不出其他感想。



南先生身为侦探的才华,当真太突出了。



这位侦探将自身突出的才华,全神贯注地用在唯一的目标上。



一切都是为了折磨犯人的心。



他光是解开谜团并不满足,也不会把犯人全权交由法律制裁,而是全心全意、近乎执着地追求对犯人而言最恶毒的结局。



百田凉自以为十全十美的计划,轻轻松松就被瓦解。



他预计得经过十年才能执笔写出的点子——不惜杀死一个人,也想公诸于世的所有作品,全被人夺走了。



对于题材本被人偷看一事,警戒到近乎病态的他来说,堪称是推理小说的根基,也就是诡计部分的创意全遭人盗用,想必是最悲惨的结果吧。



「哼哼,真佩服我能想出这么好的方法。不仅可以粉碎犯人的阴谋,也能取得写作的题材,真是一石二鸟的优秀计划。」



「不、不过,南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意思?」



「那个……像这样盗用别人的点子,终究有些疙瘩吧,比方说身为作家的尊严无法接受等等。你不会有这类想法吗?」



「所谓的专业作家,工作就是去满足读者。为此,我愿意不择手段。」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很帅气,实际上却是满嘴歪理,根本不能当作盗用他人点子的理由。看来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身为作家的尊严,对于盗用一事没有任何踌躇。



极恶——这男人真是太恶毒了。



他不光是身为一名侦探,就连身为一名作家也十分恶毒,只是——



「……」



「嗯?怎样?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轻轻摇了摇头。「关于盗用点子,你就放手去做吧。」



不知为何,我当场笑了出来。纵使亲眼目睹有人做出身为创作者最不可取的犯罪行为,我却感到大快人心。



昭和侦探事务所,侦探编号03,「极恶侦探」南阳。



无论是身为侦探或作家,他都十分恶毒,所有行径都极其恶毒——但在这个世上,仍有一些恶棍是唯独他才能够制裁。



因此——



这种恶毒之人,偶尔有一位也不赖。



注2:点棒 日本麻将的筹码是长条状,通称点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