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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余芒答:“我是个干文艺工作的人,心态自私奇突,但求自我满足,不理他人意见,终究一个人最难过的,不过是他自己那一关。”

  张可立感激地颔首。

  一边方医生出示图片给思慧辨认,叫她读出字样。

  思慧看着其中一张图困难地拼音,自——行——车,那是什么?她转过头来。

  余芒温柔地回答:“一种在大城市毫无用途的交通工具。”

  余芒暗暗在心中叹息。

  张可立调转头来安慰她,“别为这个担忧,我同你也不知什么叫做白矮星,天文物理学家可不为我们叹息。”

  余芒握紧张可立的手一会儿。

  她过去吻思慧额角,思慧开心地抬起头来。

  余芒告辞。

  她们一班人在大酒店咖啡厅聚会。

  摆满一台子食物饮品,兴高采烈。

  小林见导演莅临,替她叫爱尔兰咖啡加三匙糖。

  余芒骇笑,“这回子甜腻腻谁喝那个。”

  呵,小林想,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了?可不就是老好余芒,说她潇洒也好,头发束在脑后,面孔只抹一层油,大毛衣,粗布裤,坦克车般皮鞋,肩上那只大袋足可装下一对挛生儿。

  这才是不爱红妆爱武妆的余芒。

  她扬扬手,“黑咖啡。”

  小薛把本子呈上,“再要改,您老自己改。”

  “你用哪个结局?”

  “我坚持己见,众姐妹都支持我。”

  “我看过再说。”余芒不甘示弱。

  正打开本子,要看最后一章,有人叫她。

  余芒抬起头,“世真,一个人?过来,同我们一起坐,我给你介绍,这班人个个是我克星,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从左到右:小薛小林小刘小张……”

  世真笑说:“我叫小于。”

  余芒的心一动。

  世真羡慕地说:“你们真开心,我若能成为你们一分子就好了,就算做场记我也甘心。”

  余芒收敛笑容,“世真,场记是一部电影幕后非常重要的一个岗位,岂容小觑,你若真有心,明天向副导演小张报到学习。”

  小张连忙站起来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世真感激地问:“真的,余芒,真的?”

  余芒板着脸说:“谁同你开玩笑,军令如山,随传随到。”

  “小于,你别理她,这边来。”

  余芒细细读起剧本,真没想到一支新笔成绩会这样好,余芒的眼光固然不错,但是她的第六感更胜一筹,怕只怕有人要来高价挖角。

  合上本子,余芒发觉小薛已经离座,她在一角借用电话。

  余芒走过去,刚来得及听到小薛最后几句对白:“蔡先生,那我明天到你公司来,剧本费不能减,从前收多少?从前是从前的事,可不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哈哈哈哈。”

  余芒默然。

  她假装没听见,拐一个圈回座坐下。

  自由社会,自由市场,自由竞争,余芒可以换掉章女士,小薛当然也可以另事明主,公平之至。

  小薛若无其事地回来,愉快地问余芒:“看完最后一章没有?”

  “很好,谢谢你,小薛,我决定用你的结局。”

  小薛忽然很中肯地加一句:“导演,是你的故事精彩。”

  余芒很大方地说:“你写得好。”

  只要有一点点好处,已经要你争我夺。

  小薛先走一步,小林在导演身边悄悄地说:“她有异心。”

  “我知道。”

  “不是不可以杀一杀这种人的威风的。”

  余芒郑重地说:“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当年学成归来,在一部戏里担任副导,千儿八百人工,什么苦都承担下来,戏杀了青,剪接完毕,兴奋地看试片,字幕上并没有余芒两个字。

  余芒黑暗中在试片问熬足九十分钟,泪水汨汨往肚里流。

  该刹那她发誓,有朝一日得志掌权,即使机关枪搁她脖子上,她也不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若有一日长江的后浪推倒了身为前浪的她,她马上痛哭一场摘下招牌归隐田园,她才不屑昧着良心鬼头鬼脑阻住后辈发达,人家真有天分要冒出来,按都按不住,在作小人。

  当下她对小林说:“把薛阮的名字放大一些,那样,下次见了面好说话。”

  小林有点惭愧,低头不语。

  余芒笑道:“姿势要好看,不然,赢了也是输了,输了更加贱多三成。”

  小林但愿好人有好报。

  她又问:“于小姐真的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给她一次机会。”余芒笑笑。

  小林说:“若有什么不服从的事,先斩后奏。”

  余芒答允她,“并无异议。”

  新戏终于开拍。

  剧本上三个大字:迷迭香。

  于世真一脸困惑,小林过去问她:“有烦恼吗?”

  世真指着迭字问:“这字怎么念?”

  “迭,意谓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例子:高潮迭起。”

  “噢,我明白。”世真抬起头,觉得中文高深莫测。

  小林忍不住告诉她,“这也是女主角的名字。”

  世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小林拍拍她肩膀走开。

  世真一抬头,看到哥哥世保来了,连忙迎上去。

  “导演呢?”世保问。

  “在那边。”世真用手指一指。

  世保看过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镜头选在深夜拍摄。

  西区,五层楼的旧房子,男女主角第一次邂逅,她站在露台上,他在马路边,水龙喉拉得一地都是,看样子预备做一场人造雨。

  余芒脚踏水靴,正与副导演大声磋商,指手划脚,这家伙,世保想,一会儿还呼风唤雨呢。

  他看到余芒专注的脸上似要透出晶光,举手投足魅力无限,忽尔她笑了,弯腰蹲下,旁若无人,露出雪白编贝,头发一角松下来,马上有化妆人员过来替她夹好,一边服装师取来鲜黄塑胶雨衣,服侍导演穿上,余芒俨然总司令,全场工作人员都是她的兵。

  世真在身边轻轻地说:“导演多神气。”

  余芒早已走进她创作的故事里,指挥安排剧中人命运,令他们活过来。

  “要不要我去叫她一声?”

  “不,”世保说,“不要打扰她。”

  女主角穿着四十年代式样的软罗纱走过来,体态妖娆,双臂抱在胸前,与导演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啪地一声,十数万火强光水银灯开亮,把那小旦俏丽的面孔照得纤毫毕露,她一边讲一边笑,双肩颤动,一副滴水型耳环似打秋千般荡漾,与同性说话,也自然而然媚态毕露。

  于世保看得呆住。

  到底是戏中人走到他们世界来,还是他们已经步入戏中,他再也分不清楚。

  他相信余芒也不要去弄明白,多幸运,她穿梭于现实与迷离之间,假作真时,真亦变假。

  于世保痴痴地靠着一条灯柱,看着摄影组把机器吆喝着抬上轨道拉动。

  道具打起伞遮住导演,余芒仰起头,看到宝蓝丝绒般深邃的天空里去,忽然娇喝一声:“下雨!”

  刹时间雨珠密密落下。

  完全同真雨一样,女主角躲在伞下,还是被溅湿了,她嬉笑着躲到街道另一边来,无巧不成书,差些儿没撞到于世保身上。

  她抬起头,看到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已经有了好感,脱口问:“你是新人?”一边低头察看缎鞋可有弄脏。

  世保擅于交际,轻轻说:“我不是来拍戏的。”

  女主角笑:“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拍戏。”

  女主角立刻留了神,“你是导演的朋友。”

  世保连忙撇清,“我是她的兄弟。”

  女主角看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线,她为了这个角色按资料钻研过的表情,对着镜子练习久了,竟转不过来,应用到生活上。

  过一会儿才说:“快正式了,我去补妆,”走两步,又转过头来,“别走开。”嫣然一笑。

  世保呆呆站着,忽而闻得身后有人嗤一声笑。

  他转过头来,不知什么时候,导演已经站在他旁边。

  只见余芒一络湿发搭在额前,笑嘻嘻,似顽童,她说:“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做魂不附体。”

  世保这才赞道:“真美。”

  “不用介绍,你也已经认识她了。”

  “不,不止是女主角,是整套戏的意境,是整组幕后人员的精力积聚,表现了最高度的工作美。”

  余芒没想到世保是她的知音人。

  “现在你知道了,除出电影,我没法爱别人。”

  “我不怪你,谁都会迷上电影,的的确确是奇妙的心路历程。”

  “我要过去了,他们都在等我。”

  余芒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她奔到水银灯下,还转过身来,朝于世保招手。

  余芒与她的工作人员,统统站在灯火阑珊处。